关中,灞桥东岸。
王二麻从未觉得土地是如此的亲切。他赤着脚,踩在刚刚分到自己名下的五十亩田垄上,那微凉而湿润的泥土,从他的脚趾缝间挤上来,带着一股让他安心的芬芳。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根由“田亩司” surveyor(测绘员)亲自打下的木制界碑,上面用墨线清晰地写着“王户”,仿佛那不是两个字,而是他王家祖祖辈辈,从未敢奢望过的根。
“二麻哥,看把你给乐的,都快在地里打滚了。”邻居赵老四扛着锄头,从旁边田埂上走过,脸上却带着一丝愁容。
“老四,你不乐吗?这可是咱们自己的田了!再也不用看那些管事家奴的脸色,秋收后,交了国税,剩下的,就都是咱们自己的!”王二麻咧着嘴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赵老四叹了口气,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乐?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你没听说吗?这两天,从城里传出来的风声。”
“什么风声?”
“有人说……说这均田令,是温侯爷的缓兵之计。”赵老四的眼神,透着惊恐,“说等到秋收,咱们辛辛苦苦把粮食种出来了,他就要把田地收回去,把咱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编入军奴营,去给他当炮灰,填沟壑!”
王二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你……你胡说!官府的地契都发下来了,盖着大印呢!怎么可能是假的?”
“哎哟我的二麻哥,你也不想想,咱们这些泥腿子,哪辈子配得上五十亩地?”赵老四的声音,更低了,如同鬼魅的耳语,“你想想,温侯爷是什么人?那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能有这么好心?我听说,这法子,就是为了把咱们都圈起来,到时候,一网打尽,连跑都没地方跑!”
王二麻呆立在原地,只觉得那块他刚刚还视若珍宝的土地,此刻,竟变得有些烫脚。他看着那块写着“王户”的界碑,心中那刚刚燃起的希望火焰,被这盆冰冷的、名为“恐惧”的脏水,浇得只剩下了一缕摇摇欲坠的青烟。
他不是不信温侯,而是……他不敢信自己的命。
这样的对话,如同瘟疫,在短短数日之内,传遍了关中的每一个乡野角落。曹操那最歹毒的一计,精准地,刺入了新政最柔软,也最脆弱的腹地——人心。
田亩司的衙门前,不再是排队领取地契的欢欣鼓舞,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迟疑与观望。许多已经领了地契的农户,竟又跑了回来,想要将地契退还,宁愿继续当流民,也不愿在秋后,被抓去当军奴。
均田令,这项足以奠定新朝国基的伟大国策,竟在刚刚推行不到一旬之后,便陷入了停滞的泥潭。
温侯府,议事厅。
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裴潜将一卷卷来自各县的紧急报告,呈放在吕布面前,声音,嘶哑而疲惫:“温侯,谣言之势,已成燎原。臣派人四处辟谣,张贴告示,却收效甚微。百姓……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如今,春耕已近在眼前,若田地无人开垦,待到秋日,关中,恐将颗粒无收!”
吕布没有像往常一样暴怒。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翻涌着冰冷的杀意。他缓缓拿起一份报告,上面记录着谣言最先出现的几个村镇,以及几个传播最广的人名。
“西凉马腾、韩遂,已集结五万大军,号称‘清君侧’,兵锋直指陈仓。东线,夏侯惇屯兵河内,亦是蠢蠢欲动。”张辽一身戎装,声音沉稳,“军情与民情,同时爆发。这背后,是曹操为我等,布下的一张天罗地网。”
“好一个曹孟德。”吕布将手中的竹简,缓缓捏成了齑粉,“他这是要我吕布,内外交困,不战自溃。”
他抬起头,环视着厅中众人,那目光,不再是匹夫的愤怒,而是一位君主的审视:“诸位,可有破局之策?”
厅中,一片死寂。
裴潜等人,皆是低头不语。面对这种诛心之计,任何苍白的解释,都显得无力。难道,真要用屠刀,去逼着百姓种地吗?那与这谣言所说的暴行,又有何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吕布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散发出了一丝清凉。
韩宇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奉先,不必问他们。曹操此计,已非寻常谋略,而是攻心之战。对付攻心之战,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拒绝的阳谋,将他们的计策,碾得粉碎。”
吕布精神一振:“先生,请赐教!”
“曹操的计策,根基在于一个‘信’字。他赌百姓不信你的仁慈。那我们,便将这份仁慈,做得更大,更彻底,彻底到,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让所有谣言,都变成一个笑话。”
“传我之令。”韩宇的声音,清晰而果决。
“第一,即刻成立‘劝农司’,由裴潜亲领。其职能,非是劝课农桑,而是……放贷!”
“放贷?”厅中众人,皆是一愣。
“不错!”韩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劝农司,向所有新授田的农户,提供‘安家耕牛贷’!每户,可凭地契,向官府,借贷耕牛一头,新式曲辕犁一副,以及足够五十亩地播种的优良麦种!此三样,不收分文!”
“不收钱?”裴潜失声道,“那……那如何收回?”
“三年之内,分期偿还。不还钱,只还粮。每年秋收之后,只需从朝廷规定的‘三十税一’之外,多缴纳一成粮食,便算作还贷。三年之后,耕牛、农具,便彻底归其所有!”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吕布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万丈精光!
他明白了!他彻底明白了先生这一策的惊天妙处!
谣言不是说,他要在秋后,将百姓贬为军奴吗?
可天下,哪有给即将杀掉的猪,添上好精饲料的道理?哪有给即将充作炮灰的奴隶,配发耕牛与良种的君主?
这一策,根本无需辟谣!这一策本身,就是最响亮、最无可辩驳的宣言!它用实实在在的、血淋淋的本钱,向全天下宣告——我吕布,不仅要让你们有地,还要让你们,把地种好,把日子,过好!
“第二,”韩宇的声音,继续传来,“命张辽,不必理会西凉马腾。你亲率三千虎贲骑,即刻出发,绕道子午谷,给我,端了他们的老巢——金城!告诉马腾韩遂,他们要来长安做客,我便去他们家里,做做主人!”
“至于东线夏侯惇,”韩宇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屑,“命高顺,领陷阵营,进驻蒲坂津。不必出击,只需每日,操练‘伏龙弩’阵。我要让夏侯惇,隔着一条黄河,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若敢渡河,将会面对什么。”
三道命令,如三记重拳,一拳,打在了民心之上,定鼎乾坤!一拳,绕到了西凉军的身后,釜底抽薪!最后一拳,则稳稳地,挡在了东面,威慑群敌!
曹操的连环计,在这更加宏大、更加不讲道理的阳谋面前,瞬间,变得破绽百出!
“传我将令!”吕布猛地站起,胸中,是前所未有的豪情万丈,“即刻,按先生之策行事!我还要加一条!劝农司,再给每户,发三斤肉,十尺布!告诉关中百姓,跟着我吕奉先,不仅有田种,有牛耕,还有肉吃,有衣穿!”
他要让这关中大地,变成一个任何敌人都无法撼动的,铁桶江山!
而他吕布的名字,将不再是魔王的代名词。他将成为,这片土地上,所有新生农人心中,唯一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