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崭新的，属于这个时代的工业心脏，正在他的笔下，一笔一划地，获得生命。
第二天一早，秦枫走出了办公室。
他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双眼布满血丝，精神却处在一种燃烧般的亢奋状态。
他一夜未睡。
手上紧攥着几张画满草图的纸，纸张的边缘因为被他反复攥紧又松开，已经微微卷曲。
他几乎是跑着穿过寂静的走廊，冲到了杨老的办公室门口。
“砰砰砰。”
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进来。”
里面传来杨老沙哑且疲惫的声音。
秦枫推门而入。
一股浓烈到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
杨老和另外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正围着那张涡轮叶片的图纸。
每个人都眉头紧锁，神情凝重，满脸都是无法化解的愁绪。
桌上的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看到秦枫进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当他们看到秦枫那副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又被火烤干的样子时，都愣住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明明布满了血丝，却迸射出一种骇人的光芒。
“小枫，你怎么……”杨老正想问他是不是也熬了一夜没睡。
秦枫没有给他问完的机会。
他几大步冲到桌前，将手里的图纸“哗啦”一声铺开。
那几张单薄的草图，竟直接盖住了那张汇聚了无数心血，此刻却令人绝望的叶片图纸。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一夜未眠而无比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钉子，清晰无比。
“首长！我想到了！”
“我昨晚做梦，梦见我父亲了。”
秦枫抛出了他准备了一整夜的说辞，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种回忆的、混杂着悲伤与振奋的神情。
“他以前跟我提过一本叫《考工记》的古书，说里面藏着咱们老祖宗造精巧器物的大学问。”
“我半夜惊醒，就翻出了他留下的那些笔记，跟这本书一对照，发现里面提到一种‘璇玑’结构。”
“那是古人观测星辰用的器物，能做到多轴转动，协同运转，精妙到了极可思议的地步。”
“再结合我以前从苏联专家那学来的一些现代工程学知识，我画出了这个……”
秦枫的手指，重重点在他铺开的图纸上。
那是一张结构草图。
图上画的，是一种在场所有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机械结构。
它看上去，和目前世界上任何主流的机床设计都截然不同。
没有复杂的液压传动。
没有精密的电子伺服系统。
它更像一个由无数杠杆、凸轮、榫卯和滑轨组成的，充满了古典机械暴力美学的怪物。
杨老和几位专家立刻围了上来。
“胡闹！”
一个戴着深度眼镜，名叫钱斌的老专家，第一个皱起了眉头。
他是国内机械结构学的泰斗，性格严谨到近乎古板。
“小秦同志，我敬佩你的热情，但科研不是做梦，更不是讲神话故事！”
“《考工记》我们都读过，那是咱们的文化瑰宝，可它和五轴联动机床有什么关系？
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另一位专家也摇头附和：“是啊，这种纯机械结构，看着是巧妙，可传动过程中的机械误差怎么消除？
齿轮间的背隙问题怎么解决？
这出来的精度，我怕是连拖拉机零件都做不了。”
他们的质疑，是这个时代任何一个顶尖工程师的本能反应。
怀疑的目光，开始在秦枫身上聚集。
杨老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图纸，眼神从最初的惊愕，慢慢变成了一种极度专注的审视。
他不懂太深的技术细节，但他能从这张图的线条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打破常规的思路。
那是一种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却又隐隐自成体系的疯狂构想。
“让他说下去。”
杨老沉声开口，打断了专家们的议论。
秦枫感激地看了杨老一眼。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指着图纸上一个核心的联动装置，开始解释。
“钱老，您说的机械误差问题，我考虑到了。”
“传统的齿轮传动，确实会因为间隙产生精度损失。”
“所以，我这个设计，根本就没用传统的齿轮箱。”
他指向一个由异形凸轮和多组连杆构成的复杂部分。
“我叫它‘差动补偿连杆组’。”
“它的原理，是把旋转运动，通过这组非圆形的凸轮，分解成几个方向上的线性往复运动。”
“再通过这几根长短不一的连杆，将运动重新组合，传递到刀头上。”
“每一次转换，都会对上一步的误差进行一次微调和补偿。”
“就像我们打算盘，拨错了一档，可以立刻反向拨回来冲抵掉。”
“这……”
钱斌专家扶了扶眼镜，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图纸上。
他看着图上那个精妙得如同古代鲁班锁般的结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算。
这个思路……
理论上，好像真的可行！
它用一种堪称野蛮的纯机械方式，模拟了后世数控系统里“误差补偿”的算法！
“可材料呢！？”另一位材料学专家立刻提出了新的质疑，声音尖锐，“这么复杂的联动，接触点的磨损会非常惊人！
用不了多久，精度就会因为磨损而彻底失效！”
“这个问题，用我之前上交的那个特种合金配方，就能解决。”秦枫不慌不忙地回答，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需要全部使用。”
“只要在所有核心传动部件的接触面，比如滚珠丝杠、导轨、凸轮表面，进行渗层处理。”
“让这些关键点的表面硬度，达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
“用超强的‘硬件’，去弥补我们控制‘软件’上的不足！”
秦枫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心中的迷雾。
特种合金。
古怪的机械设计。
两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他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几位老专家此起彼伏的，粗重的呼吸声。
他们看着图纸，额头上慢慢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个年轻人，提出的不是一个简单的设计。
他提出的，是一整套全新的，自洽的，能够形成闭环的工业思想！
它彻底绕开了西方主流技术里，以电子控制为核心的技术壁垒。
用“超精密机械”和“超级材料”这两个他们目前拼尽全力或许能够触及到的点，强行搭建出了一条通往“五轴联动”的崎岖山路！
这条路，匪夷所思！
这条路，闻所未闻！
但这条路，他妈的好像真的能走通！
“鬼才！这……这简直是鬼斧神工！”
钱斌专家突然一拍桌子，激动得满脸通红，身体都在发抖。
他那双一向严谨到甚至有些刻板的眼睛里，此刻爆发出一种看见神迹般的光芒。
“用机械结构去模拟算法……用材料硬度去对抗物理磨损……这种思路，简直……简直不是人能想出来的！”
他一把抓住秦枫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小秦！你告诉我们，这……这真是你从古籍里得到的启发？”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秦枫身上。
那目光里，不再是怀疑。
而是夹杂着敬畏、狂热，以及一丝探究真理的渴望。
秦枫迎着众人的目光，沉稳地点了点头。
他的脸上，带着对先辈的敬意，和对自己所学能够报效国家的自信。
“古人的智慧是根，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最朴素、最天才的观察。”
“我们从苏联老大哥那里学来的现代科学，是本，是经过验证的系统化知识。”
“我只是……斗胆把它们结合了起来。”
这番话说得，既把功劳归于了老祖宗和国家引进的技术，又恰到好处地凸显了自己“结合”的价值，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杨老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从容不迫地应对着一群国宝级专家的质询。
看着他用一种他们从未想过的方式，为整个国家被“卡脖子”的困境，硬生生劈出了一线生机。
老将军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红透了。
他想起了那些因为没有好飞机而牺牲在蓝天上的飞行员。
想起了无数科研人员面对国外技术封锁时，那些彻夜不眠的叹息和捶在桌上的拳头。
他慢慢地走上前，伸出那双布满沧桑的手，轻轻地，像是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抚过那张画满了奇怪线条的草图。
他的手，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好……”
“好啊……”
杨老抬起头，看着秦枫，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带着一种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
“小枫……你又一次，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惊喜！”
“国家，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