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一场会,对于红枫镇这个山沟沟来说,比天还远。
但赵明轩要来镇里调研的消息,却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就吹遍了镇政府的每个角落。
钱正雄办公室里的烟味,比平时浓了三倍。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灰缸里已经堆起了个小山。
他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气定神闲喝着茶的许天,心里头就跟猫爪子挠似的。
“小许,你……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捅了多大的篓子?”
钱正雄终于忍不住了,把烟头狠狠摁进烟灰缸里。
市委副市长,经开区主任,亲自下到镇里来,这在红枫镇的历史上,是头一遭。
可这事儿,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邪乎劲。
前脚刚听说赵明轩要抢供销社的地,后脚人家就亲自跑来听取意见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也没这么客气的。
“镇长,这不是我捅了篓子,是咱们红枫镇的改革经验,入了上头的眼。”
许天放下茶杯,脸上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微笑。
“入上头的眼?”
钱正雄撇了撇嘴。
“我看是入了赵明轩的眼吧!他这是来者不善!”
“是来者不善。”许天点头承认。
“他明着是来调研,暗地里,是来找茬的。”
“他想看看,我们到底有什么毛病,好让他下一次动手的时候,能名正言顺地连根拔起。”
钱正雄听得心惊肉跳,办公室里的空气都凉了几分。
“那……那怎么办?要不,咱们就说你病了,躲出去?”
许天笑了:“镇长,躲是躲不过去的。”
“人家是市领导,点名要见我,我能躲到哪去?”
“再说了,他既然来了,我们就得让他看个够,看个明白。”
“看什么?”钱正雄没明白。
“看我们红枫镇有多穷,看我们供销社的职工有多不容易,看我这个副镇长,为了给老百姓办点实事,有多难。”
许天的眼睛里,闪着一种钱正雄看不懂的光。
他站起身,走到钱正雄的办公桌前。
“镇长,这几天,您得配合我演一出戏。”
“演戏?”
“对。从现在开始,镇上所有跟南坡岭项目、供销社改革有关的账目,全部封存,任何人不准查阅。”
“就说……年底了,财务要盘点,暂时封账。”
钱正雄一愣,随即明白了。
赵明轩来,肯定会查账,这是最直接的手段。
“还有,”许天继续布置。
“您得辛苦一下,把镇供销社的职工和南坡岭村的村民代表,都召集起来,我得亲自跟他们开个会,统一一下思想。”
“最后,赵主任来的那天,车子就别往镇政府开了,直接开到镇供销社那个破院子里去。”
“排场嘛,越寒酸越好,最好能找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职工,在门口迎接一下。”
钱正雄听着许天的安排,只觉得后背发麻。
这小子,心眼也太多了。
这哪里是迎接领导,这分明是摆下了一个巨大的口袋阵,就等赵明轩一头钻进来。
“行!就按你说的办!”
钱正雄一拍大腿,心里的那点慌张,被许天这股镇定自若的劲头给冲散了。
妈的,干了一辈子基层工作,还没这么刺激过!
陪这小子疯一把,值了!
当天下午,许天就把镇供销社的职工和南坡岭的村民代表,召集到了镇政府的大会议室。
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看着他们脸上的信任和依赖,许天心里很清楚,这些人,就是他在红枫镇最坚实的阵地。
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只是用最朴实的话,告诉他们,市里要来一位大领导,关心大家的生活。
“……领导问什么,大家就答什么,实话实说就行。”
“比如,领导要是问你们,以前的日子苦不苦?”
“你们就告诉他,苦!饭都吃不上,能不苦吗?”
底下响起一阵哄笑。
“领导要是问,现在供销社盘活了,日子好过了没?”
“你们就告诉他,好过了!起码能按时领到工资,给孩子交学费了!”
“但是,”许天的声音沉了下来,“大家也要告诉领导,我们这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我们不知道这好日子能过几天。”
“我们这些泥腿子,不懂什么大规划,我们就怕,哪天一觉醒来,厂子没了,地也没了。”
“我们又得回到过去喝西北风的日子。”
他说着,目光扫过全场,尤其是在供销社的老主任和几个刺头职工脸上一一停顿。
“大家要让领导知道,我们红枫镇的老百姓,不是不想顾全大局,是我们真的穷怕了,苦怕了。”
许天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没有半点虚假。
他只是把大家心里最真实的想法,给挑明了,放大。
这比任何精密的谎言,都更有力量。
散会后,许天回到宿舍,电话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京城号码。
他接起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是我,林清涵。”
“林老师。”许天的心,莫名地安定下来。
“我听说了,赵明轩要去你那里。”
林清涵的声音很直接。
“嗯,来指导工作。”
许天开了个玩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那天,开完会,那位老领导跟我说了一句话。”林清涵的声音压得很低,“他说,水太清了,鱼就待不住。”
许天握着电话的手,紧了一下。
他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提醒他,做事不要太干净,要留有余地。警告他,他的对手,很可能不会按常理出牌。
“我明白了。”许天轻声说,“谢谢你,林老师。”
“你自己小心。”
林清涵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干脆利落。
水太清则无鱼。
反过来想,如果水本身就是浑的呢?
………
两天后,三辆黑色的奥迪A6,在钱正雄那辆破吉普的带领下,缓缓驶入了红枫镇。
车队没有镇政府大楼前停留,而是径直拐进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最终停在了镇供销社大院里。
车门打开,一身笔挺深色西装,脸上挂着和煦笑容的赵明轩,从中间那辆车上走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栋墙皮剥落的办公楼,看着院子里堆放的杂物,和那几个闻声跑出来,穿着打满补丁的旧工服,一脸局促不安的老工人。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站在人群最前面,那个穿着一身半旧蓝色中山装,脸上挂着同样微笑的年轻人身上。
赵明轩的笑容,依旧温和。
好一个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