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县公安局大楼,灯火通明。
三楼会议室里,烟雾浓得像刚发生过火灾。
周桂龙坐在主位上,手边的烟灰缸已经塞不下了,他干脆把烟头扔在茶杯里,“滋”的一声,腾起一股水汽。
桌上的座机一直响。
没有人接。
整个会议室里的警员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接吧。”
门口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
众人回头,只见陈望年披着一件夹克,脸色有些发灰,眼袋很深,显然也是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的。
但他站在那里,腰杆挺得很直。
“书记……”
周桂龙站起身。
陈望年摆摆手,走到电话旁,稳稳地拿起了听筒。
“我是陈望年。”
电话那头的咆哮声戛然而止,显然没想到接电话的会是县委书记。
停顿了几秒,声音变得阴冷。
“陈书记,这么晚还在公安局坐镇?”
“辛苦了。”
“我是市委办刘长顺。”
“刘主任。”
陈望年语气平淡。
“县里出了恶性刑事案件,涉嫌绑架、非法拘禁和虐待妇女,受害人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我是第一责任人,睡不着啊。”
“陈书记,事发地是在江州,不是江城。”
刘长顺语气加重。
“赵副市长刚才指示,鉴于案情复杂,且涉及到市里的重要企业,为了更合规地调查。”
“要求江城县公安局立刻停止审讯,将所有嫌疑人、证人以及全部物证,即刻移交给市局刑侦支队。”
“市局的车已经在路上了。”
移交。
这两个字一出,屋子里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
谁都清楚,这一移交,那个遍体鳞伤的女孩会变成,精神失常自残。
那一箱子录像带会变成空白带。
甚至连周桂龙和许天,都会变成滥用职权的罪人。
“移交不了。”
陈望年说道。
“什么意思?陈望年,你在抗命?”
“受害人神志不清,处于极度惊恐状态,只有见到并没有伤害她的江城警察才肯安静。”
“医生说强行转移会导致应激性死亡。”
“人命关天,我不敢赌。”
陈望年顿了顿,接着说道。
“至于物证,鉴于案情重大,我们正在进行封存登记,每一盘录像带、每一根毛发都要编号造册。”
“这项工作不做完,谁也不能带走。”
“这是程序,李主任应该比我懂。”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显然是被这套软钉子噎得不轻。
“好,好一个程序。”
“陈望年,你记住你现在说的话。”
“一个小时后市局的人就到,到时候要是交不出来,你这个县委书记,自己去跟市委解释!”
“咔嚓”一声,电话挂断。
陈望年放下听筒,转过身,看着满屋子的警察。
“都听到了?”
“听到了!”
周桂龙咬着牙吼了一声。
“听到了就给我干活!”
陈望年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审!给我突击审!”
“那个保安队长,还有抓回来的马仔,只要没死的,就把嘴给我撬开!”
“哪怕是一个字、一句话,都给我记下来!”
“市局的人来之前,谁要是把证据漏掉一点,我就扒了谁的皮!”
周桂龙眼眶发红,敬了个礼,转身冲着手下吼道。
“都聋了吗?动起来!”
警员们带着一股悲壮的杀气冲向审讯室。
会议室里只剩下陈望年和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许天。
许天手里捏着那个黑色的工具包,那是从别墅地下室带出来的,里面装着那十几盘足以引发江州官场地震的录像带。
“书记,您这一挡,就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
许天走过来,给陈望年的杯子里续了点热水。
陈望年接过杯子,苦笑了一声,抿了一口。
“火上烤总比被那群王八蛋在背后捅刀子强。”
“许天,市局的车还有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是老周和我能给你争取的极限。”
他抬起头。
“这些东西,留在江城是死,交到市里也是死。”
“江州的天,太黑了。”
许天点了点头,把那个黑包的拉链拉好。
“我知道该送去哪。”
“省里?”
陈望年问。
“对,但不能直接去省纪委。”
“我们级别太低,直接去冲省纪委的大门,这东西可能还没递上去,就被半路截下来了。”
“赵家在省里经营多年,谁知道哪个门口坐着他们的人?”
“那你找谁?”
“一个想吃掉这颗大龙的人。”
有时候,一颗看似无用的闲子,落在关键的位置上,就能盘活全局。
“书记,这儿交给您和老周。”
“如果市局的人来了硬要抢人……”
“只要我不点头,他们抢不走。”
陈望年打断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倒出一根,却没有点,只是放在鼻端深深地嗅着。
“我这把老骨头,这时候不硬一下,以后就没机会硬了。”
“你去吧,路上……当心。”
许天没有敬礼,也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陈望年一眼,拎起那个黑包,转身走进了楼道深处的黑暗里。
……
凌晨三点半。
省计委的家属楼。
许天下了车,紧了紧身上的风衣。
夜里的风很冷,像是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他走进了二号楼,三楼,301。
“咚咚咚”
过了一会儿。
门开了条缝,孙晖穿着一套灰色的旧睡衣,手里还拿着一副眼镜,眯着眼看着门外的年轻人。
“许天?”
孙晖显然有些意外。
“这大半夜的,江城塌了?”
“还没塌,不过快了。”许天没笑,“孙处长,不请我进去坐坐?”
孙晖盯着许天的眼睛看了几秒,侧身让开了路。
客厅正中央摆着一个实木棋盘。
棋盘上还摆着一副残局,黑白子纠缠在一起,杀气腾腾。
许天把黑包放在茶几上,没有废话。
“孙处,您家里有录像机吗?”
孙晖正准备去倒水,听到这话动作一顿,回过头看着那个黑包,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原本的那点睡意荡然无存。
“有。”
两分钟后,一台老式松下录像机发出了吞带时的机械声。
电视屏幕闪烁了几下,画面跳了出来。
这一次,许天挑的是那盘标着《礼物》的带子。
画面很晃,是在某个包厢里偷拍的。
赵明轩搂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孩,正把一沓百元大钞塞进一个中年男人的上衣口袋里。
那中年男人,孙晖认识。
画面里的人笑着推辞了一下,然后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接着,赵明轩指了指身边的女孩,把她推到了中年男人怀里。
孙晖的脸色变了。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的那个中年男人。
那是省计委现任的一位副主任,正是当年挤掉孙晖位置。
也是赵家在省计委最大的靠山之一。
画面继续播放,内容越来越不堪入目。
权色交易、权钱交易,赤裸裸地展现在这小小的荧光屏上。
许天拿起遥控器,按下了暂停键。
画面定格在那个副主任丑陋的笑脸上。
“还有。”
许天从包里又拿出一盘。
“这是今晚刚拿到的。”
“湖畔别墅地下室,非法拘禁、虐待女大学生。”
“主角是赵明轩本人。”
许天把带子放在茶几上,推到孙晖面前。
“孙处,这盘棋,该收官了。”
孙晖慢慢地摘下眼镜,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许天适时地递过火。
孙晖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许天,你知不知道这东西有多烫手?”
孙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这不仅仅是赵明轩,这是要把赵家在江州的根给刨了。”
“赵明轩不可怕,但赵家在省里的关系网盘根错节。”
“这东西一旦交上去,就是你死我活。”
“我知道。”
许天坐在他对面,目光平静。
“所以我没去省纪委,而是来找您。”
“为什么是我?”
“因为您是那一手天元。”
许天指了指旁边的棋盘。
“大年初一那天您说过,一块活棋比大龙有用。”
“现在,赵家这这条大龙已经烂透了,您这颗闲子,该动一动了。”
孙晖笑了,笑得有些悲凉,又有些快意。
“你小子,这是拿我的前途在赌啊。”
“不是赌您的前途,是赌您的良心,还有……”
许天顿了顿,直视着孙晖的眼睛。
“还有您憋了这么多年的那口恶气。”
“当年那个位置本来是您的,是被他们用这种肮脏手段抢走的。”
“这些人坐在那个位置上,干的不是人事,是祸害。”
“孙处,您甘心吗?”
孙晖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甘心吗?
怎么可能甘心。
那是他奋斗了半辈子的目标,结果被一群硕鼠窃据。
看着他们在台上道貌岸然,在台下男盗女娼,他孙晖每一天都在煎熬。
“啪。”
孙晖把烟头狠狠地按灭在烟灰缸里。
“省纪委的王书记,是我当年的老党校同学。”
“这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是个铁面包公。”
他看着许天,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颓丧和隐忍。
“这东西,我送。”
“天亮我就去。”
许天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替那个被锁在床腿上的女孩,替江城的老百姓,谢谢您。”
孙晖摆了摆手,走过去把那个黑包拎起来,沉甸甸的。
“不用谢我。”
“就像你说的,这也是为了我自己。”
孙晖把包锁进保险柜,然后重新坐回棋盘前,拿起一枚黑子,重重地拍在棋盘的一角。
“这一手棋下去,江州要变天了。”
“变天好。”
许天看着窗外渐渐泛起的鱼肚白。
“天洗一洗,才干净。”
……
与此同时,江城县公安局。
大门口,三辆警灯闪烁的越野车呼啸而至,那是市局的车。
一群穿着制服的人跳下车,气势汹汹地就要往里闯。
周桂龙带着一排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手持盾牌,像一堵铁墙一样堵在门口。
“干什么!造反吗?”带头的市局副局长指着周桂龙的鼻子骂道,“让开!我要见陈望年!”
周桂龙面无表情,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一步未退。
“陈书记正在审讯重要嫌犯,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是市局副局长!我有命令!”
“这里是江城县局,我是局长。”
“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去。”
周桂龙也不惯着对方。
“想硬闯?可以。”
“从我身上踩过去。”
双方剑拔弩张,空气仿佛都要凝固。
就在这时,二楼的窗户推开了。
陈望年站在窗口,手里端着茶杯,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的人群。
“哟,张局长,这么大火气?”
陈望年声音透着一股子从容。
“要带人走可以,手续带全了吗?”
“交接单填了吗?”
“物证清单核对了吗?”
“要是少了一样,将来法庭上证据链断了,这个责任,你张局长担得起吗?”
那个张副局长抬头看着陈望年,咬牙切齿。
“陈望年,你在拖延时间!”
陈望年笑了笑,低头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沫子。
“拖延时间?”
“不,我是在维护法治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