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江城的秋天来了,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开始泛黄,风一吹,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省高院的判决书下来了。
许天坐在省城的一家老式茶馆里,对面坐着的是刚从京城开会回来的林建国。
林建国穿着一件灰色夹克,头发比上次见时白了一些,但精神头很足。
桌上放着一张当天的《江东日报》,头版角落里有一块不大不小的豆腐块新闻。
《原江州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赵明轩一审被判处无期徒刑》。
罪名列了一长串:受贿罪、滥用职权罪、非法拘禁罪……
许天盯着这篇新闻看了很久。
“怎么?不满意?”
林建国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眼神睿智地看着许天。
许天笑了笑,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林叔,那个地下室我看过。”
“那些录像带我也看过。”
“王丽那姑娘到现在还要接受心理治疗,晚上不敢关灯睡觉。”
“按照我的想法,这种人,枪毙十回都嫌少。”
“是啊,枪毙十回都嫌少。”
林建国放下茶杯,叹了口气。
“从法律角度,从人心角度,他都该死。”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
“但是,许天,你要明白。”
“政治这东西,有时候不是非黑即白的加减法,而是一场复杂的利益交换。”
许天抬起头:“赵平云?”
“对。”
林建国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们这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赵明轩的二叔病退,他在省里的几个核心门生也被调离了实权部门。”
“这是赵家为了保住那条根,主动割下来的肉。”
“如果非要判赵明轩死刑,那就是要跟赵家彻底撕破脸,不死不休。”
“那样的话,赵平云在京城势必会疯狂反扑。”
“到时候,江东省的局面就会动荡,很多刚刚铺开的改革项目就要停滞,甚至连我们也可能被卷入无休止的内耗中。”
林建国看着许天。
“留他一条命,让他把牢底坐穿,这是对各方来说,成本最低和收益最大的最优解。”
“这也是省委经过通盘考虑后的决定。”
许天沉默了。
他当然懂。
这就是所谓的大局。
真实得让人窒息的成年人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正义有时候会迟到,有时候甚至会打折。
为了更长远的目标,为了更多人的利益,必须在某些局部做出妥协。
对于赵明轩这辈子完了。
他的政治生命结束了,他的骄傲被踩进了泥里,他将在高墙电网内度过余生。
对于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子爷来说,这种活着,或许比一颗子弹结束生命更痛苦。
“我明白了。”
许天深吸一口气,把那份报纸折起来,放在一边。
“只要他出不来,只要他不能再害人,这个结果,我接受。”
林建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给许天倒了杯茶。
“你能想通这一点,说明你真正成熟了。”
“刚过易折,无论是做人还是做官,都要懂得藏锋。”
就在这时,许天的手机响了起来。
“小许,来我办公室一趟。”
县委书记办公室。
陈望年站在那幅江城县地图前,背着手,指间夹着烟,烟灰已经积了长长一截。
许天推门进来,周桂龙已经在沙发上坐着了。
老周今天难得穿了一身正经的警服常服,扣子扣得一丝不苟。
只是脖子扭来扭去,显然被那个紧巴巴的风纪扣勒得不轻。
“坐。”陈望年没回头,指了指沙发。
许天坐下,看了一眼周桂龙,笑道。
“周局,这衣服挺精神,就是看着像借来的。”
“去你的。”
周桂龙扯了扯领口,骂骂咧咧。
“这玩意儿勒得老子喘不上气。”
“还是作训服穿着舒坦。”
陈望年转过身,把烟头按灭,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红头文件,轻轻拍了拍。
“省里的处理意见下来了。”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赵明轩的事,到此为止。”
陈望年第一句话就定了个调。
“省委书记在常委会上发了火,说江东的干部队伍如果不流动起来,就是一潭死水,容易滋生细菌。”
“所以,这次不仅仅是办案,更是整顿。”
“怎么整?”许天问。
“异地交流。”
陈望年把文件递给许天。
“全省范围内的处级以上干部,凡是在同一岗位任职超过五年的,原则上都要轮岗。”
“尤其是公检法和纪委这条线,要大换血。”
许天快速浏览着文件,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是省里那位一把手的高明之处。
借着赵明轩的案子,把各大家族深耕多年的地盘全部打散。
赵家虽然保住了根基,但在江州的势力网被连根拔起。
而林家和赵家,甚至是周家,也不能完全接管江州,因为外来的干部会形成新的制衡。
这就是帝王术。
“老周。”
陈望年看向周桂龙。
周桂龙立马挺直腰杆。
“到!”
“你这次立了大功,省厅原本想调你去省里刑侦总队当副总队长。”
周桂龙眼睛一亮,那可是省城,多少人挤破头想去的地方。
“但我给你拦下来了。”
陈望年淡淡地补了一句。
周桂龙愣了一下,眼里的光瞬间灭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他没抱怨,只是闷声道:“书记拦得对,我这大老粗,去了省里也是受罪,还是在江城自在。”
“你懂个屁。”
陈望年瞪了他一眼。
“让你去省里那是把你挂起来!”
“去了那就是个只有级别的闲差!”
“江州现在正是洗牌的时候,我要你留在江州,把政法这块阵地给我守死了!”
“市委常委会已经通过了,拟任命周桂龙同志为江城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任县公安局局长。”
“在这个节骨眼上,高配进常委。”
周桂龙猛地抬起头,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
政法委书记,那是真正的县领导,管着公检法,权柄极重。
而且还是兼任局长,这简直就是江城政法系统的一把手。
“这……这……”
周桂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憋出一句。
“书记,您放心!”
“以后谁敢在江城搞事情,我把他腿打折!”
“注意素质!”
陈望年骂了一句,然后把目光转向许天。
许天合上文件,神色平静。
“书记,我的处分是什么?”
既然是平衡,有人升,自然就有人要挨板子。
这次动静闹得这么大,虽然赢了,但不讲规矩的帽子肯定扣上了。
“没有处分。”
陈望年摇摇头,眼神里有赞赏,也有无奈。
“但也没有提拔。”
“市里原本报上去,想让你更进一步。”
“但省里把你压下来了。”
“理由是,年轻干部,还要多磨练,步子迈大了容易摔跤。”
“另外,省里发了一封内部通报表扬,表扬江城县委在扫黑除恶中的坚定立场。”
“点名表扬了我和你。”
许天笑了笑
只表扬,不升官。
这就是敲打。
告诉你,事情做得对,但手段太狠,上面看着呢,先在原地凉快凉快,沉淀一下。
“挺好。”
许天把文件放回桌上。
“我现在这个位置,正如履薄冰。”
“赵家虽然退了,但那个赵平云还在京城盯着呢。”
陈望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里不得不服。
二十五岁,面对这种不公,能做到如此云淡风轻,这份养气功夫,很多干了一辈子的老官僚都比不上。
“至于我……”
陈望年自嘲地笑了笑。
“原地踏步。”
“看来还得在江城陪你们这帮猴崽子再折腾几年。”
许天和周桂龙对视一眼,都笑了。
陈望年没动,才是最大的胜利。
他是江城的定海神针,只要他在,许天就能放开手脚干事。
“对了,还有个事。”
陈望年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关于市局那个张强,被降为科员,调至市局档案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