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冷气开到了最大。
几十台摄像机架在那儿。
红色的录制灯明明灭灭,像一群在暗处窥伺的野兽眼睛。
吴江坐在一排正中央。
他没有像其他记者那样急着调试设备。
他很稳。
手里转着那支进口录音笔,面前放着那包外烟。
作为省报的王牌调查记者,他太懂怎么毁掉一个官员了。
不用刀。
只需要几个诱导性的问题,加上特定的剪辑,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会议桌的另一边,空空荡荡。
中间位置只有一个人。
许天。
他面前没有讲话稿,只有一个保温杯。
“开始吧。”
许天拧开杯盖。
热气腾腾而起,模糊了他的眉眼。
“远道而来都是客,茶水管够,问题不限。”
这股子从容,让吴江转笔的手指微微一顿。
那是上位者的气场。
吴江笑了笑。
有点意思。
他第一个举手,没等点名,直接站了起来。
动作很冲。
“许县长,我是《江东早报》的吴江。”
“既然您痛快,我也不藏着掖着。”
吴江翻开笔记本,目光并没有看向许天,而是极其老练地扫了一眼正对着他的主摄像机。
他在找镜头感。
“据确凿证据,昨晚盛强工地事故后,您绕过县财政审批,直接动用三千万资金发放给家属。”
“没有任何法律判决,没有任何责任认定。”
吴江的声音陡然拔高。
“请问许县长,这笔钱,是不是封口费?”
“您这么急着撒钱,是不是为了掩盖某些见不得光的利益输送?”
一剑封喉。
现场瞬间死寂。
所有镜头在这一刻,全部推到了许天脸上,试图捕捉他哪怕一丝的慌乱。
许天放下了茶缸。
他看了眼吴江,戴着的怀表和香烟,远超一个报社记者的正常工资水平。
“钱,是我发的。”
“字,是我签的。”
“流程,是我特批的。”
开口就三句话。
承认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句辩解。
吴江愣了一下,刚准备好的连环追问卡在了喉咙里。
“至于是不是封口费……”
许天身子前倾。
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
“吴大记者,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觉得,一条人命,值多少钱?”
吴江皱眉。
“许县长,我在问您程序,请不要偷换概念,煽动情绪。”
“这就是概念的核心。”
许天打断了他。
“按你嘴里的程序。”
“工伤鉴定一个月,责任认定两个月,法院判决三个月,强制执行半年。”
“等这套流程走完,黄花菜都凉了。”
许天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你吴记者等得起,坐在办公室喝茶的官老爷等得起。”
“太平间里躺着的尸体等不起。”
“灵棚里跪着,等着米下锅的孤儿寡母等不起。”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
“那三千万,是鑫皓地产非法囤地和洗钱的赃款。”
“我从吸血鬼的牙缝里把肉抠出来,还给被吸干了血的老百姓。”
“这叫利益输送?”
许天冷笑一声。
“如果是,那我认。”
“我输送给了良心,输送给了公道。”
现场有些骚动。
几个年轻的女记者放下了手里的笔,神色复杂。
吴江脸色沉了下来。
节奏乱了。
这小子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
不能让他把道德制高点占了。
“许县长,您口才很好。”
吴江合上笔记本,语气变得咄咄逼人。
“但法治社会,讲究的是规则。”
“您身为一县之长,带头破坏财政纪律,这就是人治大于法治!”
“如果每个官员都像您这样特事特办,那还要法律干什么?还要制度干什么?”
“这是乱政!”
这顶帽子扣得极重。
直接上升到了政治原则高度。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许天笑了。
他没说话。
而是把手伸进上衣口袋。
掏出一张信纸。
展开。
拍在桌上。
“辞职信。”
三个字。
让原本躁动的现场,瞬间像是被抽干了空气。
“吴记者,你跟我谈规则。”
许天站起身。
他绕过会议桌,一步步走向吴江。
“当开发商用断水断电逼迁的时候,规则在哪?”
“当黑恶势力拿着砍刀冲进工地,把老实巴交的工人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规则在哪?”
他站在吴江面前。
距离不到半米。
那种压迫感,让吴江下意识想后退,却被椅子挡住了腿。
“所谓的程序,是用来服务人的,不是用来卡人的!”
“当制度变成了坏人作恶的护身符,变成了老百姓维权的拦路虎。”
“那我许天,就做那个砸碎玻璃的人!”
许天指着桌上那张信纸。
“如果省里认为我救人救错了。”
“认为我给老百姓发活命钱发错了。”
“这顶乌纱帽,我随时可以摘。”
“但在摘下来之前。”
许天目光,狠狠扎进镜头里。
“该发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该抓的人,一个都不会放!”
轰!
会场炸了。
这哪里是新闻发布会。
这是宣战书!
这是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在跟某些不可言说的势力对赌!
吴江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他彻底慌了。
他准备好的所有陷阱,在许天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他咬着牙,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也是梁琦给他的底牌。
“许县长,说得大义凛然。”
“但据知情人爆料,您和盛强资本关系匪浅,甚至有私下的利益往来。”
“这次事故,您只抓鑫皓地产,对盛强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伞?”
“这是不是借刀杀人,清洗异己?”
这是要把许天打成黑恶势力的后台。
许天看着吴江。
眼里的锋芒突然收敛了。
他往前凑了一步。
俯身。
嘴唇贴近吴江的耳廓。
动作亲密得像是在跟老朋友叙旧。
“知情人?”
许天的声音很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是你那个内袋里,装着的信封?”
吴江瞳孔猛缩。
浑身僵硬。
许天拍了拍吴江的肩膀。
“吴大记者,你刚才一共摸了七次左胸口的内袋。”
“小心烫手。”
说完。
脸上重新挂上微笑。
“盛强资本的问题,安监局已经介入。”
“我许天抓人,不看背景,只看事实。”
“谁手里沾了血,我就抓谁。”
“谁想把江城的水搅浑,我就把谁捞出来晒晒太阳。”
他指了指吴江手里已经停止转动的录音笔。
“今天的采访,县电视台全程录播。”
“一刀不剪。”
“公道,自在人心。”
许天转身。
回到座位,拿起保温杯,把剩下的凉茶一饮而尽。
“散会。”
吴江瘫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