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同志,吴同志,我们厂的情况就是这样。”
“市场不景气,三角债严重,工人们思想观念落后,跟不上时代发展啊!”
他指着一排排纺织机,痛心疾首。
“我孙海涛,为了这个厂,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头发都白了一大半!”
吴文斌跟在后面,看着孙海涛那头油亮黑发,嘴角抽了抽。
许天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孙海涛身上。
他甚至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一台机器底座上的灰。
很厚。
“孙厂长。”
许天站起身,拍了拍手,声音很平静。
“你说厂子停工半年了?”
“是啊!整整半年了!”孙海涛立刻接话,委屈巴巴,“县里又不给政策,银行又不给贷款,我能有什么办法?”
“哦。”
许天点点头,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厂里的仓库在哪?”
孙海涛愣了一下。
“仓库?许同志,仓库里都是些积压的布料和棉纱,不值钱的,没什么好看的。”
“去看看。”
许天的语气依旧温和。
孙海涛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还是领着两人,朝厂区深处走去。
仓库的大铁门上了锁。
“钥匙呢?”许天问。
“哎呀,管仓库的老刘上个月生病回家了,钥匙在他那儿。”孙海涛一拍大腿,满脸懊恼。
吴文斌在一旁看得直皱眉,这借口也太拙劣了。
许天笑了。
他没再纠缠钥匙的问题,只是绕着仓库走了一圈。
然后,他停在仓库侧面一扇破了玻璃的小窗前,朝里面望了望。
“孙厂长。”
“你说仓库里都是积压的布料和棉纱?”
“是啊,都是些过时的花色,卖不出去。”
“那真可惜了。”
许天直起身,转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玩味。
“我还以为,能看到去年刚从德国进口的那套清梳联设备呢。”
轰!
孙海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那套设备,是前年他以技术改造的名义,申请了专项资金,花了血本买回来的!
是整个江城县最先进的纺织设备!
这件事,厂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档案也早就被他处理干净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
“许……许同志,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孙海涛的声音开始发颤。
“听不懂?”
许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我们换个听得懂的话题。”
“青阳纺织厂,占地一百二十亩。”
“其中,位于厂区东南角的染色车间,连带附属的三十亩地,上个月,以环保不达标,资产剥离’
的名义,作价二十万,转让给了江城宏业贸易公司。”
“对吗?”
孙海涛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吴文斌在一旁,已经彻底惊呆了。
他只知道青阳纺织厂是个烂摊子,完全不知道,这里面还藏着如此惊人的资产掏空操作!
三十亩地,在镇中心的位置,就算按最便宜的工业用地算,也绝不止二十万!
更何况,那个染色车间根本没有关停!
“孙厂长,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许天一步步向他走去。
“江城宏业贸易公司,法人代表,张宏。是你妻子的亲弟弟。”
“孙厂长,你这算盘打得真精啊。”
“一百二十万的债务,六百多号等着吃饭的工人,你把这些包袱甩给县里。”
“然后把厂里最值钱的设备和土地,乾坤大挪移,变成了你自己的私产。”
“你这是改革吗?”
许天走到他面前。
“你这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孙海涛被这几句话逼得连连后退,后背一下撞在了仓库的铁门上。
事情败露了。
既然已经撕破脸,他索性也就不再伪装。
“许天!”
他直呼其名,脸上浮现出狰狞。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也敢来查我?”
“你以为你是谁?县委书记吗?”
“我告诉你!这厂子的事,是我姐夫,财政局孙局长点头的!你有本事,去跟孙局长说啊!”
他终于把后台搬了出来。
在他看来,一个县财政局的局长,足以压死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吴文斌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下意识地想去拉许天的衣袖。
得罪了财政局长,以后在县里还怎么混?
然而,许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孙局长?”
许天轻笑了一声。
“他很快,就会亲自来找我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孙海涛,转头对已经吓傻的吴文斌说。
“文斌,记一下。”
“第一,立刻回县里,向县委陈书记汇报,青阳纺织厂资产严重流失,厂领导班子涉嫌侵吞国有资产,请求县纪委、县检察院、县公安局,成立联合调查组,即刻进驻。”
孙海涛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调查组?许天,你当县里是你家开的?你说成立就成立?”
“我姐夫在县里经营了二十年,你以为是白给的?”
许天没有理会他的叫嚣,继续对吴文斌说道。
“第二。”
“以县企业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的名义,草拟一份公告。”
“公告内容,为盘活国有资产,解决青阳纺织厂职工工资及债务问题,经县改革办研究决定。”
“将对青阳纺织厂进行清产核资,并于一周后,对厂内所有尚存的机器设备、厂房、土地使用权,进行公开拍卖。”
“所得款项,优先用于发放拖欠的工人工资和赔偿金。”
“什么?!”
这一次,尖叫出声的,是孙海涛。
他脸上的狂笑凝固了。
调查组,他可以不怕。
官官相护,只要他姐夫还在位置上,总有办法把事情压下去。
但是……公开拍卖?
这他妈是釜底抽薪啊!
他费尽心机,就是想用最小的代价,把整个厂子都吞进自己肚子里。
一旦公开拍卖,那就意味着,他必须拿出真金白银来跟别人竞争!
这会把所有事情都摆在台面上!
他那个公司还怎么敢低价收购?
到时候全县的目光都盯着这里,谁敢伸手,谁就死!
这个姓许的,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用这么绝的招数!
“你……你不能这么做!”孙海涛状若疯虎,冲上来就要抓许天的领子,“这是我的厂子!你凭什么拍卖!”
许天侧身一步,轻易躲开。
他的眼神,冷得像冰。
“你的厂子?”
“从你把第一分钱装进自己口袋开始,它就不是了。”
“它是那六百个被你断了生路的工人的。”
“现在,我要把它还给工人们。”
许天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孙厂长,游戏规则,从现在开始,由我来定。”
“你如果想玩,我陪你玩。”
“你可以让你姐夫动用所有关系,来阻止这场拍卖。”
“我倒要看看,在省委都点了名的改革大旗下面,谁敢站出来,公然跟全县六百个下岗工人作对。”
“你……”
孙海涛指着许天,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他把这面谁也无法反驳的大旗牢牢扛在自己肩上,谁敢阻拦,谁就是人民的对立面!
这个罪名,别说他姐夫一个财政局长,就是县委书记,都担不起!
“文斌,我们走。”
许天不再看孙海涛一眼,转身就走。
吴文斌如梦初醒,连忙跟上,他看着许天挺拔的背影,眼神里全是了敬畏。
太狠了。
太他妈的解气了!
这哪里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大学生,这分明是一头杀伐果决的过江猛龙!
两人坐上桑塔纳,车子缓缓启动。
他拿出手机,翻出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
“喂,你好,是江城立信会计师事务所吗?”
“我找一下你们的首席审计师,王翰林王老师。”
“你跟他说,我叫许天。”
“县改革办的。”
“我们有一笔大生意,想跟他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