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枫镇供销社那破败的院子,到南坡岭村口,不过十几分钟的车程。
但对于坐在奥迪车里的赵明轩来说,窗外的景象,却像是两个世界。
车子驶离坑洼的土路,拐上了一条平整干净的水泥路。
道路两旁,是新栽的行道树,树下是规划整齐的排水沟。
远处的山坡上,不再是荒草萋萋,而是一片片被精心打理过的药材田,田垄间,还能看到村民们忙碌的身影。
车队在村口一个开阔的广场上停下。
广场中央,是一个篮球场,旁边还安装了几个健身器材。
几个孩子在篮球架下追逐打闹,发出清脆的笑声。
村委会是一栋刚粉刷过的二层小楼。
南坡岭中草药种植专业合作社,正在里面。
赵明轩推开车门,脚下踩着的是水泥地面。
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但心里早就有些波澜。
如果说,供销社那场卖惨大戏,还有几分表演的痕迹。
那么眼前这欣欣向荣的一切,却是做不了假的。
“赵主任,这里就是南坡岭了。”
许天跟了上来,指着村里的景象,像个导游一样介绍着。
“这条路,是村民们自己投工投劳修的。”
“合作社出了水泥钱,没花镇里一分钱。”
“那边山上的药材,是咱们合作社的拳头产品,已经跟县里的药材公司签了三年的包销合同,不愁卖。”
“村里现在还办了个扫盲班,晚上就在村委会里上课,大人小孩都能来。”
许天说得轻描淡写,但每一个字,都砸到跟随调研的那些市里干部心上。
不花政府一分钱,修路。
解决百年世仇,搞合作社。
签下三年长约,还办扫盲班。
这些事,随便拎出来一件,都够当成年度优秀典型来上报了。
可现在,这些成绩,全都集中在眼前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身上。
这已经不是能力强的问题了,这是妖孽。
赵明轩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头,目光却一直在村子里逡巡。
他在找。
找不和谐的地方,找隐藏在繁荣景象下的裂痕。
“许副镇长,了不起啊。”
赵明轩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但紧接着,问题就来了。
“合作社的股权,是怎么分配的?村民以什么形式入股?土地,还是资金?”
这是一个非常专业,也非常刁钻的问题。
农村合作社,最容易出问题的,就是股权分配。
一旦不公,立刻就会引发新的矛盾。
“以土地入股为主。”
许天对答如流,显然是早有准备。
“我们请县里的土地评估所,对全村的土地,根据肥沃程度、地理位置,划分了等级,折算成相应的股份。”
“每家每户,都清清楚楚,账目全部在村委会公示。”
“分红呢?是按股分红,还是按人头?”
赵明轩再问。
“基础分红按股,这是保证多劳多得,鼓励大家把好地拿出来。”
“同时,合作社每年会从纯利润里,提取百分之十,作为公共福利基金。”
“用于村里的孤寡老人赡养和贫困学生补助,这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按人头分配。”
赵明轩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个设计,既保证了效率,又兼顾了公平,几乎无懈可击。
他绕着村子走了一圈,从药材田的田垄,走到村民的家门口,甚至还走进一户人家,揭开锅盖看了看。
锅里,是大米饭,上面还蒸着几块腊肉。
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那么和谐。
赵明轩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
在眼前这真实的场景面前,什么招数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停下脚步,站在村口那棵大榕树下,目光变得深邃。
“许副镇长。”
“我承认,你做得很好。”
“好得……超出了我的想象。”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漫山遍野的药材田。
“南坡岭的未来,现在全都系在了这几味中草药上,全都系在了县药材公司那一份三年的合同上。”
“你这是把全村人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一个篮子里。”
“三年后,合同到期了,怎么办?”
“如果市场行情变了,药材价格大跌,怎么办?”
“如果县药材公司,换了个领导,不认账了,又怎么办?”
钱正雄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他光顾着高兴南坡岭出了政绩,还真没想过这么长远的问题。
赵明轩这几句话,直接就戳中了南坡岭模式最脆弱的命门!
许天确实解决了南坡岭的生存问题,但也同时给南坡岭的未来,埋下了一颗巨大的定时炸弹。
赵明轩看着许天,他要的那个破绽。
这个破绽,无关贪腐,无关能力,但足以致命。
它能证明,许天,终究只是一个眼光局限于一村一镇的基层干部,缺乏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
他的成功,只是偶然和侥幸。
而他赵明轩,才是那个能够站在全市、全省高度,规划未来的帅才。
许天沉默了。
他看着赵明轩,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完全消失了。
他眉头微蹙,也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看到他这副表情,赵明轩心里的那份快意,更浓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边响了起来。
“赵领导,您是上面来的大官,您说的道理,我们这些泥腿子听不懂。”
说话的,是李家村的老族长,李田。
他拄着拐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人群边上。
老人家的眼神浑浊,但很亮。
他看着赵明轩,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只晓得,以前,”
“我们李家村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为了跟姓张的打架。”
“打输了,没脸见人。打赢了,去派出所蹲着。”
“是许镇长来了,告诉我们,人活着,不是为了争气,是为了争钱,是为了让家里的娃儿,能吃饱饭,能有书读。”
“您说的那些个以后,我们不懂。”
“我们只晓得,要是没有许镇长,我们李家村,根本就没有以后!”
老人的话,简单,粗暴,直击人心。
它把赵明轩精心构建的那个宏大叙事,瞬间砸得粉碎。
是啊,跟生存比起来,发展的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你跟他讨论胆固醇过高的问题,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赵明轩的脸色,终于绷不住了。
他可以反驳许天,但他无法反驳一个说出最朴素生存逻辑的老人。
他正想说点什么来挽回局面,异变陡生!
一辆桑塔纳警车,疯了一样从山路上冲了过来,一个急刹车,甩尾停在了村委会门口,扬起一片尘土。
车门打开,县公安局局长张建国,满头大汗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赵明轩,也看到了他身边站着的许天。
张建国的脸色,极为复杂。
他快步跑到赵明轩面前,敬了个礼。
“赵主任,出事了!”
“刚刚市纪委和省检察院的人,下来了。联合办案,直接去了县信用社。”
“把……把信用社的黄主任,给带走了!”
“轰!”
县信用社黄主任?
那不是……那不是李胜利烂账里,牵扯到的那条线吗?
他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住许天。
那个年轻人,脸上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仿佛早就料到了一切。
赵明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今天在办公室里说的那番话,根本不是什么政治绑架,而是在提醒自己?
或者说,是在给自己一个远离风暴中心的机会?
这一刻,赵明轩看着许天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审视,也不是猎手对猎物的戏谑。
那是一种对同类,甚至是对更高级别玩家的忌惮和恐惧!
他忽然想起,市委书记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有时候,一颗小石子,也能绊倒一个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