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雨季来得有点早,连着下了三天。
城东那片地界,如今被一道铁丝网分成了阴阳两界。
左边是狮鑫建设留下的书香苑,几栋没封顶的混凝土框架黑魆魆地立在雨雾里,钢筋裸露在外面,像是一具具被剔光了肉的死尸,雨水顺着灰白色的墙面往下淌,流进地基坑里,汇成一滩死水。
右边一墙之隔,原本是狮鑫二期的荒地,此刻停着几辆挂着省牌照的越野车。
许天穿着高筒雨靴,裤管随意卷到了膝盖,上面溅满了泥点子。
他手里攥着一张被雨淋得半湿的规划图,正站在泥水坑边上抽烟。
“许县长,这地儿选得……是不是有点太冲了?”
说话的是盛强资本派来的工程总监老孙。这人是个老江湖,但这会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隔壁那几栋烂尾楼,眉头皱成了川字。
“土质软,要做深基坑,哪怕打桩多花点钱,这我都不怕。”
“但这旁边就是个出了名的烂尾楼,风水上这叫背鬼,大凶。”
老孙指着隔壁。
“以后咱们这车进进出出,旁边要是蹲着一群拉横幅讨薪的,这生意还怎么做?”
“叶董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许天没接话,把烟头扔在脚下,用满是泥的鞋底踩灭。
他转过身,看向远处。
雨幕中,一条正在拓宽的省道像条灰色的带子,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老孙,你看那条路。”
许天指了指。
“那是江东未来的大动脉。”
“正因为隔壁有个烂摊子,咱们脚下这块地才显得金贵。”
“金贵?”
老孙不解。
“那是反面教材,也是最好的广告。”
许天拍了拍老孙的肩膀,力道很重。
“它立在那儿,时刻提醒所有人,路子走歪了是什么下场。”
“至于你担心的讨薪……”
许天从兜里摸出一包被挤压变形的红塔山,抖出一根递过去。
“只要这边的打桩机响起来,那边的死局就盘活了。”
“那是我的事,你只管建最好的集散中心。”
老孙接过烟,别在耳朵上,盯着许天看了几秒。
他在工地上混了半辈子,见过太多满嘴跑火车的领导,但眼前这个年轻副县长身上,有种让他说不出来的定力。
“许县长,我是信你的。”
“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老孙压低了声音。
“听说这附近几个村的支书,以前跟张涛有点交集。”
“现在张涛倒了,他们正憋着劲儿想给县里上眼药呢。”
“眼药?”
许天把图纸折好,塞进怀里。
“那得看是谁给谁上。”
……
县委大楼,副书记办公室。
李木子松了松领带,看着信访局刚刚送上来的简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城东王家村、袁家村和沧富村,三村村民联名上书,抗议集散中心选址紧邻烂尾楼,担心破坏风水龙脉,且施工噪音扰民,要求立即停工赔偿。”
李木子放下茶杯。
这只是第一步。
他拿起座机,熟练地拨通了市委办刘主任的号码。
“刘主任吗?我是木子。”
“对,关于盛强那个项目,目前进展有些困难。”
李木子语气沉重。
“选址就在烂尾楼隔壁,新旧矛盾叠加,群众反响非常大。”
“为了维稳,避免发生群体性事件,我建议是不是让市里督导组下来看一看?”
挂断电话,李木子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只要督导组一来,看到一边是烂尾楼的讨薪横幅,一边是强行开工的泥泞工地,再配上几个村群情激奋的村民,这场面够许天喝一壶的。
……
下午三点,雨停了,太阳没出来,天阴沉沉的。
王家村村委会,屋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村支书王大牙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个核桃。
他斜眼看着推门进来的许天,屁股都没抬一下。
“哟,这不是许青天吗?”
王大牙皮笑肉不笑,满嘴的大黄牙露了出来。
“怎么着,今儿是来抓人,还是来发钱?”“我可把丑话说前头,隔壁那烂尾楼晦气得很,坏了我们村的风水。”
“想在我们地头上动土,得加钱去晦气!”“一家一套门面房,现金翻倍,少一个子儿,这工你们开不了!”
周围几个村干部跟着起哄,一个个叼着烟,眼神不善。
许天没理会那些挑衅的目光,自顾坐在了王大牙对面。
“王支书,风水的事,我找专家看过了。”许天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
“专家说,这叫枯木逢春。”
“隔壁是春,咱们这是估木。”
“不动,大家一起死。”
“动了,就是聚宝盆。”
“少跟我扯淡!”
王大牙一拍桌子。
“老子不懂什么枯木逢春,老子只认钱!”
“不给钱,我看哪台挖掘机敢进场!”
许天点了点头,在认真考虑他的诉求:“条件不算过分。”
王大牙一愣,心里狂喜。
这副县长果然是个软柿子,一吓唬就怂。
“不过。”
“在谈赔偿之前,咱们先算算旧账。”
他翻开笔记本。
“狮鑫建设招工,每个人头抽两百块的中介费,这是第一笔。”
“狮鑫二期征地,每亩地虚报两千块补偿款,差价去向不明,这是第二笔。”
“狮鑫建设送了两箱茅台,里面夹了五万现金……”
许天每念一条,王大牙的脸色就白一分。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刚才还起哄的几个村干部,此刻一个个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
“王支书,狮鑫建设被查封,我办的。”
“这本账,是狮鑫建设财务室那个暗格保险柜里翻出来的。”
许天合上笔记本。
“你是想拿着这本账去局里喝茶,还是想带着村民发家致富?”
王大牙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后背早就湿透了。
这哪里是软柿子!
“许……许县长。”
王大牙哆哆嗦嗦地站起来。
“支持国家建设,那是我们应尽的义务,必须支持!”
“那风水?”
许天挑了挑眉。
“风水好!大吉大利!那是龙脉!”
王大牙擦了一把汗,转头冲着那帮发愣的干部吼道。
“都愣着干什么!”
“谁敢说风水不好,我削他!”
许天笑了笑,将那笔记本重新塞回公文包。
“这就对了。”
“墙那边是地狱,墙这边是天堂。”
“路通了,你们村就在天堂门口。”
“别自己把门堵死。”
走出村委会大门,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一束阳光正好打在许天身上。
一直守在门外的公安局长周桂龙快步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问道:“县长,那账本……咱们经侦队怎么没搜到?”
许天从兜里掏出烟,点燃,深吸了一口。
“假的。”
“啊?”
“假的?”
周桂龙一愣,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账本是假的,但事情是真的。”
许天吐出一口烟圈,看着远处那片新旧交替的工地。
“他们屁股本就不干净,不敢查。”
周桂龙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上,最后只能竖起大拇指。
这一招,玩得真是让人心惊肉跳。
“走,回工地。”
许天弹了弹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