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门后山的清晨,是被竹叶上的一滴露水唤醒的。那露珠在叶尖颤巍巍地积蓄了一夜的寒气,终于不堪重负,滚落下来,砸在通往藏经阁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嘀嗒”。
这声音,便是洞山一日之始的号令。
演武场上,早已是热火朝天。弟子们赤着上身,汗水顺着少年们紧实的脊背沟壑滑落,在初升的阳光下蒸腾出滚滚白汽,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青春的荷尔蒙味道。拳脚破空,带起的劲风将竹林吹得“沙沙”作响,如同不知疲倦的海潮。
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向上的,甚至有些粗野的生命力。
洞山,就站在藏经阁二楼的窗边,安静地看着。那喧嚣与热浪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外,与他格格不入。他的手指在落满灰尘的窗沿上轻轻摩挲,感受着那粗糙的木质纤维被岁月打磨出的、一种近乎于死寂的温润。
他是三一门最没有存在感的人。
当师兄弟们在演武场上挥汗如雨,为了一记冲拳谁更快一分而争得面红耳赤时,洞山在用特制的糯米浆,小心翼翼地粘合一卷开裂的古籍。当陆瑾又一次惹了祸,被师叔似冲揪着耳朵在院子里绕圈,引得满山弟子围观起哄时,洞山正戴着单片西洋镜,用细如牛毛的狼毫笔,为一卷被虫蛀的《逆生·炁脉流注图》补全缺失的经络线条。
偶尔有新入门的弟子跑进藏经阁,撞见他,也只会匆匆瞥一眼,便将他当做这满屋故纸堆的一部分,转身跑开。他的手指总是沾着洗不掉的墨迹,身上带着一股陈年书卷的霉味和松烟墨混合的清苦气息。同辈的弟子,大多只模糊地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却记不清他的长相,也叫不准他的名字。
他就像这藏经阁里的一本书,安静,沉默,被人遗忘在角落,直至腐朽。
此刻,他看着演武场上,一个新入门的小师弟正模仿着一个动作——一个大开大合,充满了霸道与碾压之意的冲拳架世。小师弟练得很卖力,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拳头上,却终究只是皮毛。
“发力点错了,”洞山在心里默念,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批改一份写错了答案的考卷,“力从地起,经腰胯转轴,催动脊骨大龙节节贯通,最后由肩臂送出。他只用了臂力,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洞山低声叹息,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吹散。他眼中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外科医生审视失败手术案例般的、纯粹的冷静分析。
洞山的目光,穿过了那个不得要领的小师弟,穿过了整个喧闹的演武场,最终,落在了后山那座终年云雾缭绕、被列为禁地的山峰之巅。
那里,是大师兄张豪闭关的地方。
仅仅是想到那个名字,洞山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深处,才悄然亮起一簇微弱的火苗。
他收回目光,转身回到那张被故纸堆挤占得只剩一小块空间的巨大书案前。空气中陈腐的味道立刻将他包裹。书案的一角,整齐地码放着一叠厚厚的札记,用上好的油皮纸包裹着,与周围那些随手乱放的古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不是三一门的功法典籍,而是他自己的笔记。是他的圣经。
他轻轻解开绳结,翻开第一页。
上面,用一种瘦劲、精准到毫厘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行字:【胜力仙人,张豪。东瀛透天窟窿之战。拳碎鬼丸国纲,硬撼‘八岐’鬼神凭依。战损预估:左拳指骨出现三处微不可查的骨裂,由《逆生》一重境在三十七息内修复。右臂肌肉纤维撕裂百分之七,炁血消耗约九分之一成。】
下面,是一幅画。画的不是招式,而是一具完美得如同达芬奇手稿的人体肌肉脉络图。图中,用朱砂清晰地标注出了张豪在挥出那一拳时,从脚掌发力,到腰脊传递,再到拳锋爆发的,每一块肌肉的贲张顺序,每一条筋膜的震动频率,甚至连毛细血管中的炁血流速都被他用一种独创的符号标注了出来。
这,是他耗费了无数个日夜,通过只言片语的战报,掰开揉碎,结合自己对《逆生三重》功法的全部理解,以及上百本人体解剖学的西洋书籍,反复推演、计算出的,发力轨迹。
他往下翻。
【奉天之战。单人破城,阵斩剑道宗师影森健次。推测:‘屈人之威’开启,以绝对速度冲破防线。代价:左腿迎面骨承受对方‘一文字’斩击,出现骨骼金属化疲劳,修复耗时十一息。】
【箱根之战。硬撼鬼族饕餮,拳碎鬼神变。推测:‘蓄意轰拳’释放,豪意值满额。代价:承受‘饕餮’临死反扑的‘咒怨冲击’,神魂受轻度震荡,导致‘逆生’循环出现零点三秒的凝滞。】
【横滨之战。一拳破甲,力战佛剑石川。……】
每一页,都是一场凡人难以想象的血腥战役。每一页,都配着一幅,更加详尽、更加精准的,人体解构图。从骨骼的承力极限,到血液的流转速度,再到神魂与肉体的共鸣频率。
这些,都是他对那个男人——那个如神似魔的大师兄,近乎于病态的,解剖式的崇拜。
他崇拜的,不是张豪那足以载入史册的战绩。而是那具,承载了所有战绩的,完美的,强健的,仿佛永远不会被摧毁的霸体。
可他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抚上书页上那具人体图的胸膛位置。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他借着整理师尊杂物的由头,偷偷进入了封存战利品的库房。他看到了,那件被师尊左若童亲自封存的,大师兄从东瀛归来时穿的衣衫。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衣服了,只是一块被血与火浸透、板结成硬壳的破布。他只是靠近,就能嗅到一股混杂着铁锈、焦糊和硫磺的浓烈味道。他壮着胆子,用两根手指,轻轻捏起一角。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阴冷到极致的寒意,顺着他的指尖,猛地窜入了他的骨髓!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张怨毒、痛苦的脸在眼前尖啸,听到了妖刀‘嗔恨’那不甘的悲鸣。
他吓得猛地松手,连退三步,后背重重撞在木架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大师兄,会受伤。那股怨念残秽,就潜藏在大师兄的身体里,像一颗炸弹。
大师兄那看似无敌的【不灭战魂】,也终有极限。
这个认知,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冰刺,狠狠扎进了洞山的心脏最深处,然后碎裂开来,无数的寒意碎片涌向他的四肢百骸。他无法忍受。他无法想象,那尊在他心中顶天立地的神,会有哪怕一丝一毫,崩塌的可能。
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拂过札记上张豪的画像,动作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颤抖。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起伏,一种巨大的、无能为力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要做点什么。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札记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只有一个刚刚写下不久的名字。
【无根生。】
下面,是一行用更重笔墨写下的批注:【神明灵,可分解万法,还原万物。若‘逆生’之道有其极限,此道,或可窥见,‘不朽’之外的,另一条路。】
洞山合上了札记,动作轻缓得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他将它小心翼翼地重新用油皮纸包好,放入书案一侧的木匣,然后用指尖摩挲着冰冷的铜锁,目光中那簇微弱的火苗,已然化作了焚尽一切的决然。
他站起身,走到房间的角落,从积满灰尘的床底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半旧的行囊。行囊里,只有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换洗道袍,一些干硬的麦饼,以及他多年积攒下来的,所有关于人体构造与炁脉运行的图谱手稿。
他将那本厚厚的札记,郑重地,放入行囊的最深处,紧紧贴着自己的后心。
做完这一切,他推开窗。窗外,已是深夜,月凉如水。山林的湿气混着寒意,拂过他额前细碎的头发,让他因激动而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他没有一丝迟疑。
他没有走正门。他像一只习惯了黑暗的猫,身形贴着藏经阁背后的阴影,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后山的竹林。他避开了所有巡山的师兄弟,避开了所有明哨暗岗。他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一块不会发出声响的青苔之上,落地无声。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小路,熟悉每一阵风的方向和声音。
很快,他便来到了山脚下那道不起眼的侧门。
他停下脚步,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座在夜色中如沉默巨兽般盘踞的三一门。望向那座在云雾深处,即便深夜也依旧亮着一盏孤灯的,禁地山巅。
那里,是张豪闭关之所,也是他内心世界里,那束永不熄灭的火焰。
他知道,自己此去,是背叛。
是离经叛道。
是窃取三一门不传之秘,行左道旁门之举。
但他,不悔。
因为,他不是去为自己求道。
他是去,为他心中那尊唯一的神只,寻找一副,永不磨损、永不染尘的铠甲。
洞山转过身,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将头上斗笠的帽檐,压得更低了些,然后,将自己那瘦削的身影,彻底融入了山门之外的,那片无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夜风吹动他的衣角,将他最后的一丝气息也带走,仿佛他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