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清晨。
天,没有亮。
乌云,死死地压在三一门的山巅,连一丝天光都吝于施舍。
风停了。竹林不再低语,鸟雀亦不敢争鸣。这方天地陷入了墓穴般的死寂,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在屏息等待一场迟来的审判。
辰时。
那条蜿蜒曲折、通往三一门山门的上山石阶之下,终于,出现了一行身影。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素雅青衫的青年男子。他面容俊美,肤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嘴唇带着一丝不健康的殷红,像是雪地里的一抹血。他手中持着一柄白玉折扇,“哗”地一声展开,扇面上空无一物,只是纯粹的、冰冷的白。他摇着扇,步履从容,那姿态不像是来寻仇的魔头,倒像个踏青访友的富家公子。
在他身后,静立着十个气息各异的男女。
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巨汉磐山,双臂环抱胸前,灰褐色的皮肤上,金色的蛊纹如岩浆般缓慢流淌;身段妖娆的魅三娘,一袭深红色旗袍开衩到腿根,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猩红的指甲与烟头的火星交相辉映,每一次吐出的烟圈,都带着让人意乱情迷的香气;更有甚者,将自己完全笼罩在宽大的黑袍之下,只留下一双在阴影中闪烁的、毒蛇般的眼睛,那是首席刺客“无影鬼”荆轲。
他们便是蛊王万劫生座下,来自南洋万毒窟的凶名赫赫的“十殿阎罗”。
到了。
万劫生停下脚步,收起折扇,用扇骨轻轻敲打着掌心。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稀薄的晨雾,望向那座若隐可现的三一门牌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这三一门,倒也算得上仙家气派。”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欣赏,又带着一丝即将摧毁艺术品般的快意,“只可惜……”
话音未落,他抬起脚,一脚踏上了第一级青石台阶。
“滋……”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幻觉般的声响。他脚下的那块青石板,边缘处,一抹微不可察的灰黑色,如活物般一闪而逝,迅速渗入石缝之中。
然而,他的第二步,却再也无法踏出。
他的脚,悬在了半空。
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石阶的最顶端。
那人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昏暗天光下,泛着一层冰冷坚硬的金属光泽。贲张的肌肉块垒分明,并非后天刻意操练的死肉,而是如同山峦般自然起伏,每一寸都蕴藏着足以倾覆江河的爆炸性力量。
他没有刻意摆出任何架势,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双手环抱胸前,整个人却如同一柄贯穿天地的重戟,死死钉在了山门之前。一股无形的、雄浑霸道的气场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搅动得整片死寂的天地都风起云涌,吹得山下众人衣袂猎猎作响!
张豪。
磐山那双憨厚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凝重,他环抱的双臂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了,感受着那股纯粹的、令人窒息的力量压迫。魅三娘指间的香烟,燃烧的速度似乎都加快了几分,烟灰簌簌落下。连最孤僻的荆轲,藏在兜帽下的眼神,都亮起了一丝猎人见到顶级猎物般的兴奋光芒。
张豪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山门下的不速之客,嘴角缓缓咧开一个充满了讥诮与不屑的笑容。他甚至没有去看万劫生,目光扫过那十殿阎罗,像是在看一群待宰的牲畜。
“你等,腌臜玩意儿。”
他的声音不高,吐字清晰,却像滚滚惊雷,裹挟着不容置疑的意志,清晰地砸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不配,入我山门。”
他抬起下巴,用拇指随意地指了指山脚下那片乱石嶙峋的荒地。
“埋骨此地,便可!”
张豪余光扫过山下的十殿阎罗,心里暗骂:这群杂碎,耽误老子去看洞山的时间。
他突然抬脚踢飞脚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石头带着破空之声直冲向万劫生面门,速度快得让十殿阎罗都来不及反应。万劫生侧身躲开,石头砸在身后的树上,树干瞬间炸裂。
万劫生闻言,脸上的笑容反而更盛了。他缓缓收回了悬在半空的脚,用那柄白玉折扇,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呵呵……三一门的待客之道,真是让万某,大开眼界。”语气中的优雅丝毫未减。
张豪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笑容里充满了猫戏老鼠般的戏谑,仿佛在说:继续你的表演。
张豪与万劫生对视三秒,空气仿佛凝固。万劫生刚要开口,却被一阵轻柔的风声打断。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了张豪的身旁。
其人身形挺拔,长发随性披散,身着宽松的中式长衫,赤脚而立,却自有一股出尘的仙风道骨。他面容沉静,眼神平和而深邃,似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通透,神态悠然淡漠,仿佛对世间纷扰早已了然于心,周身散发着 “大盈仙人” 般的超然气度,既有着宗师的威严,又带着一份看透世事的温润与平和。
他并非走上来的。
而是踏着虚空,一步,一步地,从那云雾缭绕的山巅,缓步走来。他脚下并无金莲绽放,亦无霞光万道,但随着他每一步落下,周遭狂乱的风似乎都变得柔和,空气中压抑的死寂也仿佛被注入了一丝道法自然的生机。他整个人与天地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是这山,这云,这风。
那份超脱凡俗、飘然若仙的天人之姿,让山下那群视人命如草芥的“十殿阎罗”,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心底第一次生出一种面对“天威”般的渺小感。
左若童。
他如一片羽毛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张豪身边,拍了拍徒弟那坚实如铁的臂膀,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他目光平静地越过那十殿阎罗,直接落在了为首的那个俊美青年脸上。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像是在叙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久远往事。
“我该,叫你,覃川。”
“还是……”
他顿了顿,那双清澈如古潭的眼眸中,所有光华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仿佛能洞穿时间长河,看透世间一切虚妄与伪装。
“万劫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万劫生脸上那玩味的、优雅的、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并没有如预想般彻底凝固。
那张俊美苍白的面孔,先是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紧接着,那抹不健康的殷红嘴唇,咧开了一个比之前更加灿烂,却也更加疯魔的弧度。他眼中那潭死水般的平静被彻底打破,翻涌出的,不是震惊,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病态兴奋与滔天杀意的,狂热!
他手中的白玉折扇,“咔嚓”一声,被他自己生生捏成了齑粉!
捏碎折扇的手指渗出鲜血,却浑然不觉,反而用舌尖舔了舔唇上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