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苑开着丰田越野车,行驶在去广西梧州的山路上,十六岁的柳女坐在爸爸旁边,不停地说着话。
都说血浓于水,一个多月前,出生后就没见过爸爸,和父亲分离了十六年的柳女,历经磨难,父女终于相见相逢。
而回到父亲身边才一个多月的孩子,竟像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人。
“爸,妈妈怎么这么远呀?”
“很远,要跑上两天呢,但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我们把你妈接回来,接到湘氐,以后就近了。”
”那我们接完妈妈,就可以见到我大(外公)和竹(舅)了吗?”
“对,接完你妈我们就去侗寨,也送你妈回家看看。”
“那我以后就不用讲侗语了吗?”
“回寨子继续讲,回爸那就讲汉语。”
“噢,我知道了。”
等了一会,柳女搂住了柳父的脖子,问:“爸,你开车累吗?我唱山歌给你听吧。
“前年我逃婚去广州,我车票钱不够,那个开大卧铺车的叔叔不要我钱,我给他唱了半夜的山歌,他还谢我呢。”
“孩子,把手拿开,爸爸开车时不能搂我脖子。”
“好,我不知道。”说完,柳女松开了手。
“爸,这条路你走过吗?”
“走过,你六个月大时,你妈妈六天没给我打电话,我预感到可能出事了,我连夜开车去找你们,我沿着这条路,没吃没喝没睡一直开到广西,途中差点让泥石流给埋了。”
“啊?”女儿吓得张大了嘴巴。
沉默了一会,柳女低低地问道:“爸,妈妈漂亮吗?”
“漂亮!你像她一样漂亮!你的鼻子以上像爸,鼻子以下像妈,皮肤也像你妈,你妈也爱唱歌。”
“怪不得,我那么爱唱歌,歌唱得这么好呢!”
“侗族人天生爱唱歌,但歌唱得好都是练出来的。”
父女俩就这么走着,聊着,聊着,走着,晚上赶到了广西贺州。
因为带着孩子,考虑安全,柳宗苑决定住下休息。
翌日一大早,天气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一团团挂在空中,远端的黑云一个云峰连着一个云峰,似无限长的黑色挽幌,像是给张琴致哀。
父女俩又开车上了路。
柳宗苑对女儿说:“我怀疑你妈可能出事时,我一个雨夜就开到了梧州,还是没有见到你妈妈,等着我的是一个冰冷的骨灰盒。
“也没找到你,我出发的当天,你外公把你带回了侗寨,就差一天呀,但却让我们父女俩分离了十六年,爸爸心里痛呀!”
“爸,别难过了,女儿现在不是回到你身边了吗?”
“柳女,我们把妈妈接回来,看过外公舅舅后,回到湘氐,爸就送你到最好的初中上学,你一定像你妈妈那样,考个好大学!”
“爸,我最喜欢上学了,女儿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柳宗苑思考了会,对柳女说:“女儿,你可能没听说过两生花吧?
“这个花,花朵迷人芬芳,仿佛可以嗅到爱情的味道,最为奇特的是,所有的两生花都是一蒂双花,就是一个花枝开两朵花。
“两个花朵亲密无间,却始终朝着相反的两个方向开放,它们永远看不到对方的容颜。
“但到花期将尽时,同蒂的两个花朵会极力地把花枝扭转过来,在即将落下的那一瞬间终于有了唯一的一次相对。”
父亲叹了一口气:“一生相爱却背对背的两生花,终于在死亡的前夜相遇,就像我和你妈。
“我和你妈在我蒙冤入狱时,总共就见过四次面,我昭雪出狱后,仅见过三次面。
“你妈生下你后,在全家人即将团圆时,她竟遭厄运,带着对我们的爱和不甘离我们而去。”
父亲的眼圈红了:“你在你妈肚子里时,我还去看过她,等到生下你六个月后,我正准备去接你们时,我和你妈竟阴阳两隔!”说完,柳宗苑滴落下了两行泪水。
柳女听懂了,也啜泣起来。
小车开进了龙山公墓,柳宗苑下车到礼品处买了大幅红布,大黑伞,鞭炮,纸钱,菊花等。
他交代柳女说:“取骨灰盒前,我在外面放鞭炮烧纸,你在里面撒菊花瓣,然后等我进来,我把一切处理停当后,你双手抱着骨灰盒往外走,走慢点,我在旁边打着伞,不能让妈妈被太阳晒到了。
“上车时,你抱着骨灰盒坐副驾驶座。知道了吗?给爸讲一遍。”柳女是个聪明的孩子,把柳宗苑讲的要点复述了一遍。
办完了领取手续,父亲带着女儿来到骨灰存放大厅,在919存放小室前,停住了脚步。
他叫女儿跪下时,自己已是热泪盈眶,他泣不成声地说:“张琴,我的好妻子,我带我们的女儿柳女来看你了,来接你回侗寨,接你回湘氐。”
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抚摸着柳女的头,痛哭道:“这就是我们的女儿柳女,女儿,快喊妈!”
柳女本来已经哭成一团,听到喊妈,立刻放声大哭了起来:
“乃(妈),我是你女儿柳女……我和爸看你来了……乃(妈)……我想你!女儿想你呀!”
柳父歉意地对工作人员低声说:“请你们等会儿取,我到外面放炮烧纸。”
工作人员点点头,柳宗苑赶紧跑到外面点燃了鞭炮,还大声喊着:“张琴,我们父女俩接你回家!”边喊着边烧着纸钱。
大厅里,柳女按照爸爸的吩咐在919骨灰存放室前撒下了大把大把的菊花瓣。
鞭炮燃完后,柳宗苑跑进了大厅,摊开了红布,他向工作人员点个头,随即工作人员把骨灰盒抽了出来,放在了红布上。
见到了骨灰盒,看到了妈妈的遗照,柳女又失声痛哭了起来,她一手摸着骨灰盒,一手摸着妈妈的相片,哭得气都接不上了。
爸爸怜爱地摸摸她的头,忍住泪水,用红布把骨灰盒紧紧包好扎住,然后撑起了黑伞,用颤抖的声音对柳女说:“女儿,抱着妈妈,咱们送妈妈回家!”
由于跪得太久,柳女站起时有些不稳,柳宗苑一手打着伞,一手帮着托着骨灰盒。工作人员见状,立即帮助搀扶着柳女,向门外走去。
来到车边,柳宗苑打开了副驾驶座车门,让女儿坐了进去。
然后又点燃了告别炮,向工作人员道完谢,回望了下青墙咖色屋顶的存放大厅,又扫视了和张琴亡灵说了一天话的湖畔,也上了车。
小车向贵州黔东南州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