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空间跃迁的尾声，如同从一场漫长而嘈杂的梦境中挣扎苏醒。“烛龙”号舰身传来一阵有别于以往的、细碎而令人不安的震颤，仿佛挣脱的不是时空的褶皱，而是某种……粘稠的阻滞感。窗外那被无限拉长的能量流光没有如常般坍缩回正常的星空，而是如同褪色的油画，色彩一层层剥离、消散，最终显露出的，并非预期中的浩瀚星海。
那是一片……灰调。
不是黑暗。黑暗是色彩的一种，是光明的缺席。而眼前这片占据整个视野的广袤区域，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机的、均匀的浅灰色。星辰的光芒在这里变得萎靡、稀疏，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观看，失去了所有的锐利与璀璨。更远处，连这浅灰都逐渐加深，融入一种无法定义的空洞，那里就是星图标注的“深渊边缘”核心区——一个连星光都似乎被“稀释”或“吞噬”的地方。
“‘烛龙’号已脱离超空间，抵达预设坐标，深渊边缘外围缓冲区。”盖亚的声音在舰桥响起，但比往常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本能的“核查”意味，“外部环境扫描启动……初步数据反馈异常。”
主屏幕上，各项传感器读数如同痉挛般跳动，然后艰难地稳定下来。
“重力常数G值，波动范围±0.0003%。”
“局部光速测定值，持续低于标准值约0.0017%，波动。”
“背景微波辐射频谱出现无法解释的均匀红移，等效温度降低0.02开尔文。”
“原子钟与舰载逻辑时间对比……出现每秒纳秒级的不可累积偏差。”
一连串的报告，每一个偏差都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常规航行中甚至会被当作仪器误差过滤掉。但在这里，在“深渊边缘”的入口，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偏差同时出现，并且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系统性的“偏离常态”趋势。
仿佛宇宙的“默认设置”，在这里被轻轻拨动了一点点。
“物理常数……在‘磨损’？”凯因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带着技术人员的惊疑。他和交流团的成员被授权接入非核心的传感器数据流，以便学习适应。眼前的读数显然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更准确的描述是，‘现实结构的稳定性’在降低。”盖亚修正道，她的投影旁展开复杂的数学模型，“这些常数并非改变，而是在我们测量的瞬间，表现出低于正常时空的‘确定度’。就像……承载这些法则的‘基底’本身，变得有些‘松软’或‘陈旧’。”
柳承凝视着观测窗外那片缺乏生气的灰调宇宙。手中的“基石”传来平稳的脉动，并未示警，但那种温润感似乎也变得更加“内敛”，仿佛在适应某种无形的压力。第三石板则安静地悬浮在一旁，光芒柔和。
“引擎效率下降0.5%，护盾能量耗散率轻微上升。”磐石检查着舰体状态报告，“妈的，感觉像在水银里开船，有点粘滞感。我的关节润滑剂消耗也略微增加。”
这并非直接的攻击，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温和的环境侵蚀。就像一件精密的机械被暴露在充满细微磨损粒子的空气中，每一个零件、每一次运转，都在承受着难以察觉却持续不断的损耗。
“启动‘基石-石板联合稳定场’，优先级：维持舰内基本物理常数稳定及 crew（乘员）认知连贯性。”柳承下令。他们不能任由这种“褪色”影响舰内环境，尤其是刚刚登舰、还未完全适应星际航行的凯因团队。
一层极其淡薄、几乎不可见的乳白色光晕，以柳承为中心，透过舰体结构向外微微扩散，将整个“烛龙”号包裹其中。舰内那些细微的异常读数立刻开始回落，恢复标准值。但维持这个场，需要持续消耗“基石”的能量。
“这只是外围。”幽灵的线程传来信息，她的感知对信息环境的变化更为敏感，“我探测到空间的‘信息密度’在降低。不是没有信息，而是信息的‘清晰度’和‘可交互性’在衰减。常规的电磁通讯在这里的有效距离和保真度可能会大幅下降。更深处……有大量无法解析的‘信息湍流’信号，杂乱且充满矛盾。”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侧耳倾听某种常人无法感知的噪音。
“还有……一种‘背景噪音’。不是声音，是某种……逻辑层面的低鸣。难以描述，但它让我……不太舒服。”
连信息生命体都感到“不适”的环境。
“保持警惕，继续按星尘坐标向‘深渊边缘’内部缓速推进。”柳承道，“所有系统，包括生命维持，提高一个冗余等级。盖亚，持续监测环境参数的任何系统性偏移趋势。磐石，确保舰体结构应力在安全范围内。幽灵，重点监控信息层的变化，有任何异常‘逻辑噪音’或‘认知干扰’迹象，立即报告。”
“烛龙”号如同一位踏入浓雾的旅者，引擎喷射出比平时更加凝实的尾焰，缓缓驶入那片灰调、寂静、连物理法则都似乎略显疲惫的星域。
就在他们深入约半个标准时后，负责监测外部光学传感器的凯因团队中，一名年轻成员突然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快看……那颗星……它是不是……在变淡？”
众人看向他标注的方位。那是一颗位于灰调背景边缘、原本还算醒目的蓝白色恒星。在传感器放大图像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颗恒星的光谱特征正发生着诡异的变化——并非熄灭或爆炸，而是它的颜色，它的亮度，它的一切存在特征，都像是在被一块无形的橡皮擦，从现实的画布上，一点点地、不可逆转地……
抹淡。
仿佛它正在从“存在”的状态，滑向某种“未被充分定义”或“正在被遗忘”的中间态。
没有能量爆发，没有物质喷流。
只有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绝对的静谧的褪色。
“现实……”柳承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语，目光穿透观测窗，投向更深处那片连星光都似乎被“稀释”的黑暗，“在这里，连‘现实’本身，都在失去颜色。”
“烛龙”号继续向前，驶向那片连存在本身都显得模糊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