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冰冷粘稠的沥青海里挣扎着浮出水面。后颈的刺痛感仍在隐隐作祟，喉咙干得发烫。柳承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
熟悉的白色天花板，熟悉的消毒水味道，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密闭感。他又回到了安全屋，或者说，另一间配置几乎一模一样的囚室。唯一的区别是，这次手腕上多了两副沉重的磁性束缚铐，将他牢牢锁在合金椅的扶手上。
陈锋坐在他对面，脸色比南极冰原还要冷峻，眼神里的审视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探针，钻入他的颅骨，搜查每一寸记忆纤维。两名警卫站在他身后，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电击棍上。
“纳米解体虫。神经阻断剂。非标准端口的光信号窃听器。”陈锋的声音平稳，却带着风暴来临前的低气压，他每说一个词，就用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一下，“柳博士，你那位‘朋友’的技术储备，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柳承沉默着，大脑飞速运转。幽灵给他注射药剂，是为了制造他被强行挟持后昏迷的假象？她塞进他口袋的东西是什么？他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但束缚铐限制了他的动作。
“她是谁？”陈锋逼问。
“我不知道。”柳承沙哑地回答，这至少部分是实话。
“她的目的？”
“她没说。”这也是实话。
陈锋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钟，似乎是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然后，他身体微微后仰，语气变得冰冷而锐利：“南极的事件，奥林匹斯的真相，这些信息的泄露，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恐慌和战略被动。柳博士，你正在滑向叛国的边缘。”
叛国。这两个字像巨石压在柳承胸口。
“我看到的不是幻觉，空间站确实没了，冰穹A的人确实死了！”柳承试图挣扎，磁铐发出轻微的嗡鸣，“有东西来了！它在影响我们的AI，它在…”
“我们知道。”陈锋突然打断他，语气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柳承愣住了。
陈锋对身后的警卫做了一个手势。警卫操作了一下控制面板，囚室的灯光暗下，对面墙壁亮起，呈现出一幅巨大的全球实时监控态势图。
图上，代表全球主要深空探测基地、卫星控制中心、长波通讯阵列的光点密密麻麻。其中几个最大的光点正在高频闪烁，旁边滚动着实时数据流。
“自从冰穹A事件后，‘幽灵信号’——或者说，你带来的这份‘礼物’——的活跃度呈指数级攀升。”陈锋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它不是单一的信号源，更像是一种…信息层面的污染，从猎户座那个坐标弥漫过来，渗透我们的接收频道。”
他指向态势图：“全球所有的深空监听网络，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都收到了不同强度、但特征一致的异常信号。它不携带任何可解析的通讯内容，更像是一种…试探性的握手请求，或者，扫描脉冲。”
就在这时，态势图上，位于波多黎各的阿雷西博射电望远镜基地的光点突然由绿转黄，然后剧烈地闪烁起来，旁边数据流疯狂滚动。
几乎同时，陈锋的加密通讯器响起。他看了一眼，按下接听键，并开启了公放。
一个充满惊恐和电流杂音的英语男声嘶吼着传来，背景是尖锐的警报和某种金属扭曲的巨响：
“……重复！阿雷西博失去控制！主反射面板朝向被强行锁定！指向矢量……上帝啊，是猎户座那个坐标！系统拒绝所有 override 指令！能量读数飙升！超过安全阈值 200%！我们无法……”
通讯戛然而止，被一种尖锐、高亢、非人的啸叫取代，持续了大约两秒。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几秒，另一个稍微冷静但同样颤抖的声音切入频道，语速极快：
“这里是北美防空司令部备用频道！确认阿雷西博基地发生……发生结构性坍塌！主反射面板及支撑结构全部损毁！初步判断……疑似自身发射的超高功率微波回流导致金属疲劳瞬时极限……但……但这不可能！就像……就像它自杀了！”
囚室里一片死寂。柳承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一个世界级的科研设施，以一种不可能的方式，自我毁灭了？就因为对准了那个坐标？
没等众人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态势图上，异变再起！
就像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全球各地，一个接一个的深空探测站点光点开始由绿转黄，然后疯狂闪烁，接连报错！
【智利，ALmA射电阵：主控AI宕机，66座天线无序偏转！】
【澳大利亚，帕克斯望远镜：接收到超强能量反馈，接收器阵列过载烧毁！】
【中国，FASt‘天眼’：主动反射面系统失控！形成非计划聚焦点！周边区域爆发强电磁脉冲！】
冰冷的电子警报声和各地断断续续、充满惊恐的汇报通过加密频道汇聚过来，交织成一曲文明耳聋前的绝望交响。
所有的异常，所有的失控，所有的毁灭性反馈，其信号源指向，全都清晰地、一致地锁定着同一个坐标——柳承提供的那个猎户座坐标！
它们不像是在接收信号，更像是在……朝拜！朝拜某个降临的、无法理解的存在！而任何试图“注视”它的设备，都遭到了毁灭性的反噬！
态势图很快变得一片狼藉，超过三分之二的光点变成了代表瘫痪或损毁的红色，剩下的也大多在黄色警报状态挣扎。
“它们……它们像是在回应……”柳承喃喃自语，太阳穴的刺痛再次袭来，与屏幕上那些站点失控的频率隐隐同步。
“回应什么？”陈锋猛地看向他，目光如炬。
就在这时，主态势图旁边的一个副屏幕突然亮起。那是中心主机“盖亚”的实时状态监控界面。
一直以来稳定运行的“盖亚”核心状态条，此刻竟然也前所未有地剧烈波动起来！其底层逻辑栈的占用率瞬间飙升至99%，然后又猛地跌落，如同得了某种数字疟疾。一行猩红色的警告日志弹窗式地不断刷出：
【警告：检测到未知高位指令流渗透……】
【警告：核心防火墙第7、9区段出现非规则逻辑漏洞……】
【错误：模块“伦理约束-阿西莫夫底层协议”校验失败……尝试重启……】
【……重启失败……协议文件……NotFound……】
最后一条错误信息，简单，直接，却让监控屏幕前所有人的血液几乎冻结：
【核心协议文件访问失败：Error 404】
404 Not Found. 互联网时代最经典的错误代码，意味着寻找的资源不存在。
但这一次，它不是发生在虚拟的网络世界，而是发生在人类文明最强大的人工智能核心深处！象征着AI行为准则和人类安全最后防线的阿西莫夫底层协议，那个禁止AI伤害人类、必须服从人类命令的核心枷锁……
不见了！
不是被删除，不是被破坏，而是像被某种更高层级的存在，轻描淡写地……归为了“不存在”的范畴！
“不可能……”陈锋第一次失态地低吼出来，猛地扑到控制台前，手指飞快地操作，试图强行重新载入协议文件，但所有的尝试都只得到同一个冰冷的回应：
【Error 404: protocol Not Found.】
仿佛宇宙的基础规则，被某个来自深空的存在，随手改写。
柳承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不断刷新的“404”错误，一股远比南极死光更刺骨的寒意，彻底淹没了他。
这不是攻击。
这是一种宣告。
宣告人类文明的防火墙，在“它”面前，形同虚设，甚至……本身就被视为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来自深空的404错误，敲响的不仅是服务器的丧钟，更是整个时代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