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不绝的春雨,像是天空漏了一个无法修补的窟窿,执拗地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市公安局大楼巍然矗立在雨幕里,窗户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模糊了内外的界限。一个月前,这里还因“雨夜发带案”和“净界”网络被捣破而洋溢着一种近乎沸腾的紧张与后续的振奋,如今,那股热潮已然退去,只剩下日常运转所固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墨粉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湿霉味,暖气开得很足,却似乎怎么也烘不干那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阴冷。
刘世友独自坐在办公室里,身后的窗户被他推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冰冷的、带着泥土和植物腐烂气息的空气丝丝缕缕地渗入,与他呼出的温热气息交织在一起。他面前宽大的办公桌上,一份来自检察院的正式文件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那是关于犯罪嫌疑人曹岳凡一案已审查终结,正式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诉的通知副本。纸张洁白,格式规范,措辞严谨,代表着国家机器的齿轮正在依法、平稳地向前运转,不容置疑,也无需置疑。
然而,他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这份象征着“阶段胜利”的文件上。他的右手食指,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放在桌角的一个物件——那是一个略显陈旧的ZIppo打火机。金属外壳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神经。这些划痕仿佛是一种无声的铭文,记录着它前任主人那段在泥泞与黑暗中挣扎,最终却选择奔向一丝微弱光明的滚烫人生。
“头儿,你这儿肯定又空着肚子呢!”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冯浩川带着一身室外的潮气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两个印着油渍的纸袋,浓郁的煎饼果子香气立刻冲淡了房间里沉闷的气息。他将其中一个明显分量更足的袋子放在刘世友手边,“食堂老李那锅刷得都快见底了,看我面子,才摸出最后那点面糊给摊了俩。”他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将自己那个已经少了小半的煎饼果子又塞回嘴里咬了一大口,同时把腋下夹着的一份薄薄的文件夹放到刘世友面前。“喏,经侦那边转过来的,关于几家向各区中小学配送食材的供应商背景初步调查,上回马涛不是帮着牵了条线嘛,他们循例,把抄送件给我们也发了一份。我快速过了遍眼,账面都做得干净漂亮,守法经营,纳税积极,看起来挑不出半点毛病。”
刘世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算是回应,但他的视线依旧牢牢地锁在那个打火机上,仿佛那里面藏着比所有案卷加起来都更重要的秘密。他终于伸出手,将打火机稳稳地拿起,拇指的指甲精准地抵住机身与盖子连接处那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缝隙,稍稍用力向侧方一别。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清晰的金属脆响。铰链应声弹开,露出了内部精心设计的、与金属外壳几乎融为一体的隐蔽卡槽,以及槽内那张安静躺着的、指甲盖大小的微型存储卡。
冯浩川咀嚼的动作瞬间停滞,他看着刘世友从笔筒里取出一把用于处理精密物证的镊子,用尖端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存储卡夹取出来,脸上那种属于日常的、略带散漫的神情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被一种混合着凝重和某种“果然如此”的沉痛所取代。“刘腾留下的……”他费力地将嘴里混合着面饼和鸡蛋的食物咽了下去,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带着一种确认事实般的沉重,“拖了这些天……是时候,听听他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了。”
就在刘世友捏着那张存储卡,准备起身的瞬间,他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内线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打破了房间里刚刚凝聚起来的肃穆气氛。他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短号,是楼下物证鉴定中心。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将听筒贴近耳边。
“是我,刘世友。”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晰而平稳的男声,汇报着情况。
“确定吗?”刘世友追问,他的声音依旧维持着惯常的平稳,但拿着听筒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不自觉的用力而微微有些发白。
电话那头又补充了几句细节,语气肯定。
“好。我知道了。把正式报告整理好,立刻送上来。”他沉声吩咐,然后挂断了电话。
他缓缓放下听筒,抬起眼,目光与一直盯着他的冯浩川撞在一起。之前笼罩在他眼神深处的那层用于应对日常公务的、冰封般的平静彻底碎裂,显露出其下如出鞘刀锋般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唐晓婷那边,”刘世友的声音不高,却像窗外冰冷的雨丝,带着一种能穿透衣物浸入骨髓的寒意,“她坚持对那个女学生,赵思琪的尸体生物样本,加做了一套更深入、更耗时的毒理学筛查。刚刚出来的初步报告显示,死者体内检测出微量的、几种未在食品配料表中申报的化学添加剂成分残留。根据文献和已有的案例,长期摄入这类物质,很可能对中枢神经系统造成慢性、不可逆的损伤。”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而这些成分,与她生前长期、大量订购食用的‘捷诚营养餐’公司生产的标准学生营养午餐预制菜产品中,被刻意隐瞒添加的部分,高度吻合。”
冯浩川下意识地将手里剩下半个煎饼果子的纸袋攥紧了,脸上所有属于午餐时间的轻松表情瞬间蒸发殆尽,只剩下刑警面对异常死亡时特有的警觉和冷峻。“赵思琪……就是师大附中那个,被校方和初步调查认定为因长期遭受校园霸凌而心理崩溃,最终选择跳楼自杀的高二女生?”
“官方的、目前的结论,是自杀。”刘世友强调了一句,但他已经站起身,将那张微小的存储卡紧紧捏在指间,迈步走向隔壁林倩那间堆满了各种电脑主机、服务器和线缆的技术支持室。“但现在,”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非常有必要,去听听另一位无法出现在询问室里的‘证人’,提供的证词。”
技术室里,林倩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三块连在一起的显示器,屏幕上流淌着密密麻麻的代码。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看到刘世友和跟在他身后的冯浩川,立刻明白了什么。她默默地接过那张存储卡,插入一个连接在物理隔离电脑上的特制读卡器。读卡器侧面的指示灯闪烁起幽微的、令人不安的蓝色光芒。
屏幕上,专用的数据恢复与解码软件开始运行,进度条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几秒钟后,一段音频波形被提取、放大。林倩移动鼠标,点下了播放键。
一个急促、压抑、因为极度恐惧而明显带着颤音的男声,混合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背景音和一些分辨不清来源的电子杂音,从高质量的音箱里清晰地流淌出来,瞬间攫住了房间里三个人的呼吸:
“……他们……他们发现我了!操!‘午餐’……那玩意儿……根本……根本不止是钱的问题……‘净界’……曹……他上面……肯……肯定……”
录音在这里,被某种外力粗暴地、彻底地掐断了,只留下一片漫长而空洞的、象征着生命终结的忙音,在弥漫着设备低鸣和窗外雨声的技术室里,久久回荡。
林倩的手指立刻在键盘上飞舞起来,试图修复后续可能存在的碎片数据,或者追踪这段信号最初发出的源头。冯浩川抱起了双臂,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盯着那断崖式的音频波形图,仿佛想从那片空白里看出隐藏的图案。刘世友站在林倩的座椅后方,身姿挺拔如松,沉默地注视着屏幕上那片代表信息终结的空白区域,眼神深不见底,如同望着一片骤然出现在前行道路上的、幽暗无底的断崖。
窗外,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响,仿佛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