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离开清丰地界,一路向北。车窗外,初冬的萧瑟愈发浓重,旷野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枯黄的草屑,扑打在车壁上,沙沙作响。
宋慈靠在车厢内,闭目养神。蔡县与清丰县的连环案卷,包括对赵坤、周永良的拟判详文,已由可靠驿卒以六百里加急先行送往提刑司及刑部。但他心中并无太多轻松,反而沉淀着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与凝重。两桩案子,虽最终真相大白,却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张生的伤残,哑叟的丧子之痛,矿坑下那累累白骨…无不提醒着他吏治崩坏、冤狱滋生的残酷现实。
“老爷,前面快到河间府地界了,天色将晚,是否寻个驿站歇息?”车辕上,宋安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风霜。
宋慈睁开眼,撩开车帘望去。天色果然已是灰蒙蒙一片,远山如黛,轮廓模糊。官道两旁愈发荒凉,少见人烟。
“嗯,寻个稳妥处落脚吧。”宋慈吩咐道。他虽急于回京复命,但也深知安全为上。
又行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才在官道旁看到一点孤零零的灯火。走近了,发现是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客栈,幌子上写着“悦来”二字,在风中摇晃,灯光昏黄,显得有几分凄凉。
客栈不大,土墙围院,主楼是栋两层木楼,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门板开裂,窗纸破损。院子里停着几辆破旧的骡马车,却不见牲口,也听不到什么人声,只有屋檐下挂着一盏孤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宋安停下马车,上前叩门。
等了半晌,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伙计模样的瘦小男子探出头来,睡眼惺忪,打着哈欠:“谁啊?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可有干净上房?”宋安问道。
那伙计上下打量了一下宋安和身后的马车,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脸上堆起笑容:“有有有!客官快请进!这天寒地冻的,正好歇脚!”说着连忙拉开大门。
宋慈下了马车,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院落。泥地坑洼,角落里堆着些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油脂和霉味混合的气味。那伙计过分热情地过来帮忙牵马,动作却显得有些毛躁。
进入店内,大堂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柜台后坐着一个胖掌柜,正打着算盘,见有客人来,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含糊道:“住店?上房一晚五十文,先付钱。”
价格倒是寻常。宋安付了钱,胖掌柜便扔出一把钥匙,指了指楼梯:“二楼左转第一间。”便不再理会。
那瘦伙计殷勤地引着宋慈和宋安上楼。楼梯老旧,踩上去吱嘎作响。走廊里又黑又窄,一股陈年的烟味和汗臭味挥之不去。
房间倒是还算宽敞,但家具简陋,床铺上的被褥颜色暗沉,摸上去有些潮湿冰冷。窗户关不严,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客官稍坐,小的这就去给您弄点热水和吃食来!”伙计说着,退了出去,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宋安皱眉,低声道:“老爷,这店…似乎有些不对劲儿。太过冷清,那掌柜和伙计也透着一股子邪性。”
宋慈微微颔首,他自然也察觉到了异样。这客栈处处透着一种不合常理的诡异氛围。“谨慎些。夜里警醒点。”
不一会儿,伙计端来了一盆温吞水、一壶粗茶和几个黑乎乎的馍馍、一碟咸菜。“客官慢用,需要什么再吩咐。”说完便匆匆离去。
宋安取出银针,试了茶水与食物,并无异样。两人简单用了些,宋和衣而卧,宋安则抱剑坐在门口矮凳上,凝神戒备。
夜渐深,窗外风声呜咽,如同鬼哭。客栈里死寂一片,仿佛只有他们两个客人。这种过分的寂静,反而让人心头不安。
约莫子夜时分,宋安忽然耳朵微动,低声道:“老爷,有动静。”
宋慈立刻清醒过来,侧耳细听。只听楼下似乎传来极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似乎是个女子,但又很快消失了。紧接着,似乎有重物被拖拽的摩擦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窸窸窣窣,若有若无。
宋慈与宋安对视一眼,皆屏住呼吸。
又过了片刻,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在门外走廊响起,似乎在他们的门口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悄然远去。
宋慈眼神一凛。这绝不是客栈伙计正常的脚步声!
他示意宋安不要轻举妄动。两人静静等待。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轻微的脚步声去而复返,这一次,似乎不止一人!脚步声在他们门口再次停下。
紧接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香气,从门缝底下缓缓飘了进来!那香气甜腻中带着一丝腥气,闻之令人头脑微微发晕!
迷香!
宋安立刻以袖掩鼻,宋慈也早已闭气,心中警铃大作!这果然是一家黑店!
门外的人似乎以为迷香已然生效,传来极轻微的钥匙开锁声——他们竟有备用钥匙!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黑暗中,隐约可见两三个黑影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手中似乎还提着短棍之类的家伙,直扑床铺!
就在他们靠近床铺的瞬间,宋安动了!
如同蛰伏的猎豹,他猛地从门后阴影中窜出,手中长剑甚至未曾出鞘,便以剑鞘迅猛无比地横扫而出!
“砰!砰!”
两声闷响,伴随着痛苦的闷哼,当先两个黑影应声倒地!
第三个黑影反应极快,惊呼一声,转身就想逃!但宋慈早已料到,身形一错,已挡在门前,飞起一脚,正中其胸口!
那黑影被踹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走廊墙壁上,软软滑落,没了声息。
打斗声虽短暂,却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宋安迅速取出火折子点亮油灯。灯光下,只见倒在地上的三人,正是那胖掌柜、瘦伙计和另一个未曾见过的彪形大汉!三人皆被击晕过去,手中果然都握着短棍和麻绳。
宋慈面色冰寒,上前搜查三人身上,并未发现特别之物,但在那胖掌柜腰间,摸到了一块硬物,取出一看,竟是一枚打造精巧的铜牌,上面刻着一个诡异的、似鸟非鸟的图案!
这绝非寻常黑店贼人该有之物!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奔跑声和女子的惊叫声!
“还有同伙!”宋慈眼神一厉,“下去看看!”
宋安提剑在前,宋慈紧随其后,迅速冲下楼去。
楼下大堂依旧昏暗,却见通往厨房的后门洞开,冷风直灌。一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正惊恐万分地从厨房方向跑出来,险些撞上宋慈二人。
“救命!救命啊!”那女子看到宋慈二人,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哭喊着瘫软在地,“地…地窖…地窖里好多…”
宋慈心中一震,也顾不上男女之防,一把扶住她:“姑娘莫怕!地窖里有什么?”
“尸…尸体!还有…还有被关着的人!”女子花容失色,语无伦次,显然受了极大惊吓。
宋慈与宋安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怒意!
这哪里是黑店,分明是戕害人命的魔窟!
宋安立刻持剑冲入厨房。宋慈扶起那女子,温言安抚两句,也跟了进去。
厨房角落,一个厚重的木板被掀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阴冷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宋安举着油灯,率先走下地窖。宋慈紧随其后。
地窖不大,但眼前的景象,却让见惯了尸骸的宋慈也倒吸一口凉气!
角落里,胡乱堆叠着好几具已然腐烂发臭的尸骸!看衣着,多是过往行商旅客!而地窖另一侧,则用铁链锁着三四个人,有男有女,个个面黄肌瘦,伤痕累累,看到灯光和宋慈二人,如同惊弓之鸟,发出恐惧的呜咽声!
这“悦来”客栈,竟是一处杀人越货、掳人囚禁的可怕窝点!
宋慈只觉一股怒火直冲顶门!刚离开清丰县那人间地狱,竟又在京畿之地遇上如此骇人听闻的罪恶!
他强压怒火,先令宋安解救那些被囚之人,自己则快速检查地窖。在一具较新的尸骸旁,他发现了一个被扯坏的锦囊,里面除了一些散碎银两,竟还有一小卷用油布包裹的绢帛,上面似乎写着什么…
而更令宋慈心惊的是,在那胖掌柜身上搜出的诡异铜牌图案,他隐约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记载…
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黑店劫杀案!其背后,恐怕牵扯着更大的阴谋!
“宋安!”宋慈沉声喝道,“立刻审问那三个贼人!务必撬开他们的嘴!我要知道,这铜牌的来历,他们究竟为谁做事!”
“是!”宋安领命,面色凝重。
宋慈站在阴冷腥臭的地窖中,望着眼前的惨状,目光锐利如刀。
回京之路,注定不再平静。这京畿之地的阴云,似乎比地方更加浓重,更加凶险。
新的迷局,已在黑暗中悄然张开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