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贡生的宅邸坐落在榆山县城西,虽非朱门大户,但青砖垒砌的院墙、门口略显斑驳却擦拭干净的石鼓,以及门楣上悬挂的“明经”匾额,无不昭示着主人读书人的身份与一份恪守的体面。与市井茶馆的喧嚣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安静,甚至透着一丝刻意维持的沉寂。
宋慈依旧穿着那身青布直裰,只带了老书吏一人,叩响了门上的铜环。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巷弄里回荡,过了片刻,侧边一道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老苍探出头,浑浊的眼睛带着警惕打量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二位是?”老苍头的声音干涩沙哑。
老书吏上前一步,和气地说道:“劳烦通禀王贡生,故友来访,请教些许经义。”他并未亮明官身,以免惊扰。
老苍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缩回头去,片刻后,大门缓缓开启。“老爷请二位书房叙话。”他的态度算不上热情,只是一种程式化的恭敬。
穿过收拾得干净整洁,却并无多少奢华装饰的前院,二人被引至一间书房。书房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几个摆满书籍的书架,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透着清寒文士特有的雅致与拘谨。王贡生已站在房中等候,他年约四十,面容清瘦,穿着半旧的儒袍,眉宇间带着读书人常见的矜持,但细看之下,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虑与惊惶。
见到宋慈二人,他拱手为礼,语气带着试探:“不知二位尊客如何称呼?在下似乎……”
宋慈还了一礼,开门见山,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王贡生,本官宋慈,受皇命查案,今日冒昧来访,是为核实一桩关乎你府上的传闻。”
“宋……宋提刑?!”王贡生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身体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书桌边缘,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眼中的惊惶瞬间放大,几乎要满溢出来。“不……不知提刑大人所言……是何传闻?”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宋慈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坊间流传,月前你府上聘请戏班唱堂会之夜,有盗贼潜入,不仅窃取财物,更……惊扰了府上女眷,可有此事?”
“没有!绝无此事!”王贡生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否认,“纯属子虚乌有!污人清白!定是那些市井小人,见我家中略有薄名,便恶意中伤!请大人明鉴!”他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反复强调,“家中一切安好,从未遭贼,更无女眷受扰之事!大人切莫听信谣言!”
他的反应,激烈得有些反常。若真全然是谣言,一个读书人,尤其是有功名在身的贡生,应有的反应或许是愤怒,是要求官府追查造谣者,而不该是如此失态的、仿佛被戳中了最痛处的惊惧与否认。
宋慈不动声色,继续平静地说道:“哦?但本官听闻,那晚确实失了窃,甚至还有女眷遗失了一只绣鞋……”
“绣鞋”二字如同某种禁忌的咒语,王贡生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那强撑起来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他踉跄后退半步,靠在书架上,发出“哐”一声轻响,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你……你……”他指着宋慈,手指颤抖,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脸上是混合了恐惧、羞耻和绝望的复杂神情。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老书吏屏息静气,站在宋慈身后,心中已然明了。大人猜对了,盗窃之事,恐怕是真的。
宋慈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静静地等待着。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迫感,让王贡生所有试图遮掩的努力都显得徒劳可笑。
沉默,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王贡生心头。他脸色灰败,眼神挣扎,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那支撑着他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他沿着书架滑坐到地上,双手掩面,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是……那晚,家中确实……进了贼人。”他终于开口,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屈辱,“那日家母寿辰,请了戏班……院中热闹,贼人便趁前院看戏,内宅空虚之际,撬开了西厢房的窗户……”
他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声音低沉而痛苦:“内子那日身体不适,未曾出去听戏,便在厢房歇息……贼人进去时,她……她惊醒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了一声……那几个贼人想必也是慌了,匆忙在房里翻捡了些许金银首饰,便……便跳窗逃走了……”
“尊夫人可曾受到……伤害?”宋慈的声音放缓了些。
“没有!真的没有!”王贡生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急切地分辩,“内子只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当时晕厥过去,醒来后便一直精神恍惚,缠绵病榻至今……但贼人只是偷了东西,并未……并未对她行不轨之事!天地可鉴!”他捶打着地面,情绪激动。
“那绣鞋……又是怎么回事?”
王贡生颓然道:“内子受惊晕倒时,挣扎间……或许是被桌椅勾挂,失落了一只睡鞋……第二日清晨,丫鬟在床下发现的……仅此而已!”
至此,当晚的真相已大致浮出水面。一次普通的入室盗窃,女事主受惊晕厥,失落一鞋。仅此而已。
“既然如此,为何不报官?”宋慈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王贡生脸上露出惨然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报官?提刑大人,您让下……让学生如何报官?难道要学生对官府说,家中进了贼,内子受惊晕倒,还丢了一只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读书人的酸楚与无奈,“此事若传扬开去,内子的名节何在?我王家的脸面何在?那些不明就里、惯会编排是非之人,会如何想象、如何传说?学生……学生赌不起啊!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严令家中仆役绝不可外传,只当破财消灾……”
他泣不成声,将头深深埋下:“本以为此事已了,谁知……谁知还是传了出去,而且……竟然被歪曲成如此不堪入目、骇人听闻的模样!轮奸?剁足?还有那什么金铃子?学生听都未曾听过!这……这简直是要逼死我全家啊!”
看着他崩溃的模样,宋慈默然。王贡生的选择,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并非不可理解。士人重名节尤胜性命,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毁灭性的舆论风暴。他的隐瞒,源于恐惧,源于对家族声誉的保护,却也在客观上,为流言的滋生和变异提供了黑暗的温床。
真相,往往并不复杂,复杂的是人心,是那套名为“体面”的沉重枷锁。
“本官知晓了。”宋慈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王贡生,你府上失窃之事,本官会记录在案。至于外界流言,本官自会查清源头,尽力澄清,还你府上一个清白。”
王贡生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大人……此言当真?”
“本官职责所在,言出必践。”宋慈淡淡道,“不过,还需你府上之人,尤其是尊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详细回忆当晚细节,以便本官核对。”
“是是是!学生一定配合!一定配合!”王贡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叩首。
离开王宅时,夜色已深。清冷的月光洒在寂静的街道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大人,看来这榆山县的案子,果然如您所料……”老书吏低声道。
宋慈点了点头,目光深邃地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盗窃是真,轮奸是假,剁足更是无稽之谈。金铃子之名,乃是流言附会。”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然而,正是这被扭曲的‘故事’,险些酿成一场冤狱。人言如刀,杀人不见血啊。”
他加快了脚步:“回去吧。明日,我们该回陈沟县了。该去会一会那位,被这‘流言’所指控的,‘金铃子’了。”
真相的拼图,已然凑齐了大半。剩下的,便是将这被谣言扭曲的世界,重新扳回它应有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