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使赵哲的府邸,位于临安城西的贵人坊,朱门高墙,石狮肃立,与提点刑狱司的简朴截然不同。门房接过宋慈的名帖,看清官职与来意后,不敢怠慢,立刻躬身引他入内。
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影壁,府内景象渐次展开。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无不精致,却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威仪与距离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仆役们步履轻悄,低头顺目,连春日鸟鸣似乎都收敛了几分。
赵哲并未在正堂接待宋慈,而是在一间更为私密的书房。他年约五旬,面容保养得宜,身材微胖,穿着常服,但眉宇间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此刻恰到好处的悲戚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的气场。
“宋提刑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望恕罪。”赵哲起身相迎,语气还算客气,但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劳烦宋提刑挂念,子言……唉,确是可惜了。”他叹息一声,引宋慈入座。
“赵大人节哀。”宋慈依礼回应,目光快速扫过书房。布置典雅,书卷盈架,多宝格上摆放着几件古玩,墙上挂着名家字画,一切符合一位权重文官的品味。他并未立刻提及柳子言,而是顺着对方的话道:“本官冒昧前来,一是聊表哀悼,二来,也确实有一二刑狱文书上的琐事,想借此机会向赵大人请教,以免日后行文不合规制。”他抛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关于某类边镇军报与刑狱交接文书格式的问题,听起来合情合理,且无关紧要。
赵哲显然松了口气,神色稍缓,就着宋慈的问题解答了几句,言语间条理清晰,显是精通政务。话题自然而然地,又转回了柳子言身上。
“……子言跟了我几年,办事一向勤勉,谁曾想……”赵哲摇头,面露痛惜,“竟会一时糊涂,在账目上出了纰漏,更……更如此想不开!留下高堂幼子,着实令人痛心!”他语气沉痛,仿佛真心为这位下属惋惜。
“哦?不知是何处账目出了纰漏?竟让柳先生如此……”宋慈适时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赵哲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叹道:“乃是去岁一批军械采买的核销文书,数目对不上,牵扯不小。他也是负责核校,或许是一时失察,压力过大……本官也未曾深究,只让他尽快厘清,谁知他……”他放下茶杯,语气带着几分自责,“也是本官督促过甚,未能体察其难处。”
军械采买?宋慈心中一动,这与老书吏打探到的“并非直接经手银钱”略有出入,但仍在文书职责范围内。赵哲的解释,听起来似乎也说得通。
“原来如此。”宋慈点头,表示理解,随即话锋微转,状似无意地问道,“不知柳先生近日,可曾处理过与漕运相关的文书?本官前来路上,偶闻朝廷似有意让赵大人兼领漕运,若真如此,日后刑部与漕司文书往来,格式或许也需调整。”
他问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未雨绸缪。
赵哲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异色,虽然瞬间恢复如常,但未能逃过宋慈的眼睛。他呵呵一笑,摆手道:“宋提刑消息灵通。不过此事尚在廷议,未有明旨,漕运文书,子言近日并未经手。”他否认得干脆,随即又将话题拉回,“他的遗书,法曹也已验看,确是亲笔无疑。现场也无异状。斯人已逝,还是让他安息吧。”
他言语间,已有了送客之意,显然不希望宋慈再深究下去。
宋慈知道,再问下去,恐怕也难有收获,反而会打草惊蛇。他顺势起身:“多谢赵大人解惑。本官不便再多打扰,这便告辞了。”
赵哲也起身,客气地将他送至书房门口,便由管家代送出门。
离开安抚使府,那高墙带来的压迫感似乎仍未散去。宋慈坐在返回的马车中,闭目沉思。赵哲的表现,可谓滴水不漏,悲痛、惋惜、合理的解释(军械账目)、及时的否认(漕运文书)、以及希望事情尽快平息的姿态,都符合一个不愿家丑外扬的上官形象。
但正是这份“完美”,让宋慈心中的疑窦更深。那瞬间的异色,绝非空穴来风。柳子言之死,定然与漕运有关!赵哲在隐瞒什么?
回到官廨,老书吏早已等候。
“大人,如何?”
宋慈将面见赵哲的经过简述一遍,尤其提到了“军械账目”与赵哲否认“漕运文书”时的细微反应。
老书吏皱眉道:“军械采买?属下再查,柳子言近月所经手文书目录,并无特别提及大型军械核销,多是日常粮饷、物资调配。而且,安抚使司近来也并无军械审计之事。”
果然!赵哲在“军械账目”上说谎了!他为何要用一个并不存在的“军械纰漏”来掩盖?真正的死因,必然与他极力否认的“漕运”相关!
“那个更夫呢?”宋慈问。
“找到了,”老书吏精神一振,“属下仔细问过,那晚约莫三更过半,他在安抚使司后巷巡更,确实看到侧门附近墙头,有红光一闪,像是灯笼,但光色极暗,发红发沉,绝非寻常灯笼的暖黄光。他当时还以为眼花,没敢多看,赶紧走了。”
三更过半!这正是柳子言可能遇害的时间段!血色灯笼,绝非巧合!
“更夫还说,”老书吏压低声音,“那红光升起的位置,似乎……并非在府内,而是在府外靠近墙根的阴影里,一晃就没了。”
府外?宋慈眼神一凛。如果是府内之人行事,何必在府外打信号?这暗示着,有外部势力与府内之人勾结?或者说,行凶者,根本就是来自外部?
“柳子言近日行踪呢?”
“查到他死前三日,曾独自去过城南的‘墨香斋’,那是一家书画铺子,但他并未购买什么,似乎只是与掌柜低声交谈了几句。属下已派人去盯住那家铺子。”
墨香斋?书画铺子?一个安抚使司的幕僚,去书画铺子与人密谈?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开始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柳子言的死,绝非简单的自尽或内部账目问题。它牵扯到即将由赵哲兼管的漕运,涉及外部势力的介入(血色灯笼),可能存在秘密联络点(墨香斋),而位高权重的安抚使赵哲,正在极力掩盖真相!
这潭水,比宋慈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浑。
“大人,我们接下来……”老书吏看向宋慈。
宋慈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他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的、危险的秘密。对手隐藏在权力的阴影中,行事诡秘,手段狠辣(柳子言之死便是明证)。继续查下去,必将面临前所未有的阻力与风险。
但他没有犹豫。
“两条线,”宋慈转身,目光如炬,“其一,严密监控‘墨香斋’,查明其背景,以及与柳子言接触之人的身份。其二,”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我要亲自再见一次柳子言的尸体。”
老书吏一惊:“大人!尸体恐怕早已……”
“安抚使司欲盖弥彰,必想尽快处理遗体,以绝后患。”宋慈冷静分析,“但他们也要顾及影响,不敢过于仓促。若以刑狱司复核疑案之名,要求开棺再验,他们未必敢明目张胆拒绝!”
他要从这唯一的、也是最直接的物证上,找到突破口。无论赵哲如何掩饰,无论那“血色灯笼”代表什么,尸体,永远不会说谎。
一场与时间赛跑,与权力博弈的暗战,就此拉开序幕。宋慈知道,他正在揭开的不只是一桩命案的真相,更可能是一个动摇朝野的巨大阴谋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