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府大牢位于城西,背靠一段废弃的旧城墙。牢墙高耸,青砖上长满深绿色的苔藓,即使在这寒冬腊月,也透着一股洗不掉的阴湿气。
宋慈站在牢门前,仰头看了看天色——酉时正,天色将暗未暗,正是牢里最昏暗的时候。陈文已先一步进去打点,两个狱卒守在门口,见到宋慈腰间的提刑官腰牌,默默让开路。
“宋大人,”陈文从里面迎出来,压低声音,“张大人交代过,审问过山要单独进行,不留记录。”
宋慈点头,不置可否。张毅的谨慎他理解,暗查司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于他而言,审问必须记录——不是为了呈堂,而是为了梳理思绪。
“带路。”
穿过两道铁门,走下十几级台阶,空气变得浑浊而沉重。汗味、霉味、排泄物的恶臭,混合着劣质灯油的烟气,让人几欲作呕。两旁是木栅牢房,关着三三两两的囚犯,大多蜷在角落,见到有人来,也只是麻木地抬眼,又低下。
宋慈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这些是寻常囚犯,盗窃、斗殴、欠债不还,罪不至死,却也逃不过这牢狱之灾。而黑松林逃走的那些,显然不属于这里。
“到了。”陈文在一间石室前停下。
这间牢房与众不同——没有木栅,只有一道厚重的铁门,门上有个巴掌大的小窗。陈文示意狱卒开门,铁锁“咔嚓”作响,门被缓缓拉开。
里面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过山坐在石床上,手脚都锁着铁链,但枷锁已除,肩上的伤口也重新包扎过。他低着头,似乎在打盹。
“过山,”陈文开口,“宋提刑来了。”
过山缓缓抬头。
宋慈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四十岁上下,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眼白泛黄,瞳孔却极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你们都出去。”宋慈道。
陈文犹豫:“大人,这恐怕……”
“出去。”
陈文看了看过山,又看了看宋慈,终于点头,带着狱卒退了出去。铁门没有关死,留了一条缝。
宋慈走到石床前,拉过唯一一张凳子坐下。两人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
牢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远处牢房隐约的咳嗽声。
“你要见我。”宋慈终于道。
过山嘴角扯了扯,像是一个笑,但眼神里没有笑意:“宋提刑,久仰大名。”
“客套免了。”宋慈从怀中取出那枚拼合的南斗丙字压胜钱,放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认得这个吗?”
过山盯着钱币,瞳孔微微一缩。
“认得。”他声音沙哑,“李通判的东西。”
“他怎么得到的?”
“我给他的。”
宋慈不动声色:“什么时候?”
“三年前,腊月初七。”过山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冬至,他押我去利州。路上,我把这半枚钱塞进他手里。”
“为什么?”
“因为我预感自己要死了。”过山抬起头,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暗查司要清理旧人,像我这样的,知道太多,活得够久,该死了。”
宋慈盯着他:“你是暗查司的人?”
“曾经是。”过山闭上眼,“金国奸细,双面细作,暗查司第七号——随便你怎么叫。我给暗查司卖了十五年命,帮他们刺探金国军情,也帮他们处理‘脏事’。”
“脏事?”
“火器走私,私盐贩卖,还有……”过山顿了顿,“杀一些碍事的人。”
“比如?”
“比如利州转运使赵大人,两年前‘病故’那位。比如渝州通判孙大人,家中‘失火’那位。还有……”他睁开眼,看向宋慈,“你的同年,李通判。”
油灯猛地一跳。
宋慈的手放在膝上,指节微微发白,但脸上依旧平静:“说下去。”
“李通判查私盐案,查到了暗查司头上。”过山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上面让我处理。我本可以做得干净些,但那天……他女儿来了。才八岁,抱着他的腿哭,说爹爹早点回家。”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宋慈以为他不会再说了。
“我把毒药换成了蒙汗药。”过山终于继续,“然后伪造了坠湖现场,把他‘淹死’。他醒来后,我给了他这半枚钱,告诉他,拿着这个去找宋慈,或许能活。”
“他为什么没来找我?”
“因为他信不过我。”过山苦笑,“他觉得这是我设的圈套。所以他去找了张毅——他以为张毅和他一样,是清流。但他错了。张毅收了钱,却压下了案子。”
宋慈想起那封被张毅烧掉的密信,想起那枚北斗癸字压胜钱。
张毅果然早就知道。
“黑松林袭击,是怎么回事?”
“灭口。”过山说得干脆,“暗查司要清理所有知道我存在的人——押解的官差、同行的囚犯,甚至可能包括你们这些查案的。但他们没想到,王光那么扎手。”
“那些黑衣人,是暗查司的人?”
“部分是。”过山道,“戴铁面具的那个,是暗查司在川陕一带的指挥使,代号‘癸三’。其他有些是雇来的杀手,有些是地方上养的私兵。暗查司办事,很少全用自己的脸。”
宋慈从怀中又取出那枚“第七号”压胜钱:“这是你的?”
过山看了一眼,点头:“是。每个暗查司的外派细作都有一个编号,我排第七。”
“为什么是鸟的图案?”
“那是‘燕’。”过山道,“暗查司给细作分的类。燕、雀、鹰、隼——燕负责潜伏刺探,雀负责传递消息,鹰负责武力行动,隼负责清理善后。我是燕。”
宋慈将钱币收起:“为什么要逃?既然暗查司要杀你,为何不在押解途中就动手,非要等到广元地界?”
这个问题让过山第一次出现了迟疑。
他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铁链,良久才道:“因为我要来广元,见一个人。”
“谁?”
“方媛。”
宋慈没听过这个名字。
“暗查司的女细作,燕字第九号。”过山的声音忽然柔和了些,“也是……我的未婚妻子。”
牢里又陷入沉默。油灯光晕在石墙上晃动,映出两人扭曲的影子。
“她知道你来?”宋慈问。
“知道。”过山点头,“我们约定好,如果有一天我被清理,她会来救我。黑松林袭击,本该是她带人来的,但来的却是癸三。”
“所以袭击不是她的安排?”
“不是。”过山摇头,“癸三亲自出马,说明上面已经不相信她了。也许……她已经暴露了。”
宋慈起身,走到铁门边,透过门缝看向外面昏暗的走廊。远处有狱卒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像是某种警告。
“过山,”他背对着囚犯,“你告诉我这些,想要什么?”
“活命。”过山回答得毫不掩饰,“也想要她活命。”
“我怎么信你?”
“我可以给你证据。”过山道,“暗查司在广元有一个秘密据点,在城南‘永丰’当铺的地下。那里有他们这些年的账册、密信、还有……杀人的记录。”
宋慈转身:“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因为之前我不敢。”过山直视着他,“张毅我不敢信,王光我不敢信,那些官差我都不敢信。但宋慈,我敢信——因为李通判死前说过,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查到底,那就是你。”
宋慈走回凳边,重新坐下。
“账册里有什么?”
“火器走私的买卖记录,私盐的流向,还有……”过山压低声音,“朝中几位大人物的名字。暗查司这些年做的每一件脏事,背后都有人指使。那些大人物需要钱,需要权力,需要清除异己——暗查司就是他们的刀。”
“名单给我。”
“不在我脑子里。”过山道,“在账册里。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
“救出方媛。”过山眼中第一次露出恳求,“带她离开暗查司,给她一个新身份,让她活下去。”
“那你呢?”
“我?”过山笑了,笑得悲凉,“我这样的人,活够了。能见她一面,把该说的说了,就够了。”
宋慈看着这个精瘦的男人。十五年的细作生涯,双面人生,手上沾满鲜血,却也放过不该死的人。他是恶人吗?是。他是好人吗?也不是。
他只是一个在泥沼里挣扎了太久,终于想抓住点什么的人。
“我答应你。”宋慈道,“但你要配合我。”
“怎么配合?”
“继续关在这里,什么都不要说。张毅再来审你,就说要等我查清才开口。暗查司的人如果来灭口……”宋慈顿了顿,“我会安排人保护你。”
“保护我?”过山摇头,“没用的。暗查司要杀的人,没有杀不成的。”
“那就让他们来。”宋慈站起身,“我也想知道,是他们刀快,还是我的法重。”
他走到门边,又回头:“过山,最后一个问题。”
“您问。”
“那些逃走的囚犯,都是什么人?”
过山沉默了一下,才道:“大部分是替罪羊。私盐案抓的苦力、火器案抓的工匠,还有几个是得罪了地方官的读书人。暗查司需要他们顶罪,所以把他们和我混在一起押送。”
“但里面有一两个……不太一样。”他补充道,“比如那个叫‘老吴’的,右手少了一根手指。他不是普通人,我怀疑他也是细作,可能是金国那边的。”
宋慈记下了这个名字。
“还有,”过山忽然想起什么,“逃犯里有个年轻人,姓陈,脸上有块胎记。他……他是李通判的外甥。”
宋慈猛地转身。
“你说什么?”
“李通判的外甥,陈平。”过山确认道,“三年前李通判‘死’后,他一直在查真相,结果被安了个盗窃官银的罪名。这次押解,他也在列。”
宋慈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李通判的外甥,和过山一起被押解,又在黑松林逃脱。这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
“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应该不知道。”过山道,“但也许……他猜到了什么。”
宋慈推门出去。陈文等在门外,见他出来,迎上来:“大人,问完了?”
“暂时。”宋慈大步往外走,“陈师爷,你立刻去查两件事。”
“您说。”
“第一,逃犯名单里有没有一个叫陈平的,脸上有胎记,是利州人。”
陈文想了想:“有。名单上有这么个人,二十五岁,罪名是盗窃官银。”
“找到他。”宋慈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第二件呢?”
“第二,”宋慈停下脚步,看向陈文,“城南‘永丰’当铺,背后的东家是谁,什么时候开的,掌柜的叫什么——我要所有信息,今晚就要。”
陈文脸色微变:“大人,那当铺……有什么问题吗?”
“可能有。”宋慈没多说,“去吧。另外,加派人手看守过山,除了我和张大人,任何人不得接近。”
“包括府衙的人?”
“尤其是府衙的人。”
陈文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我明白了。”
两人走出大牢。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宋慈抬头,看着广元城稀疏的灯火,忽然觉得这座城像个巨大的牢笼。
每个人都在牢里——张毅在官场的牢里,过山在铁窗的牢里,方媛在细作的牢里,那些逃犯在荒野的牢里。
而他自己呢?
在真相的牢里。一旦踏入,就再也出不去。
“宋大人,”一个衙役跑过来,“张大人请您去府衙,说是有要事。”
宋慈点头,跟着衙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大牢。
铁门紧闭,像一张沉默的嘴。
他知道,今晚过山说的这些,只是冰山一角。暗查司、火器走私、朝中大人物、李通判的死……这一切织成一张大网,而他刚刚摸到了第一根线。
接下来,是要顺着线找到网的中心,还是要被网缠住,窒息而死?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必须走下去。
因为李通判的外甥还在逃,因为那些枉死的人还没瞑目,因为过山眼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一个细作,居然还相信这世上有人会为公道坚持。
宋慈紧了紧衣领,走进寒风里。
远处,府衙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一只等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