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一,寅时三刻。
白马寺的晨钟还未敲响,但禅房里的人都已经醒了。宋慈将那本《癸字部行动录》小心誊抄了两份,又将名单一分为三,分别用油纸包好,再用蜡封口。
“这三份证据,每一份都足以让那些人万劫不复。”他将其中一份递给过山,“但记住,除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拿出来。一旦拿出来,就是不死不休。”
过山郑重接过,塞入贴身内袋:“宋提刑放心,我们一定送到镇南王手里。”
方媛也已经收拾妥当,换上了一身男装,头发用布巾包起,看起来像个清秀的少年。她腰间别了两把短刃,背上还有个小包袱,里面是干粮和药物。
“江南路远,你们要小心。”宋慈看着她,“尤其是过淮河之后,那是镇南王的地盘,但也是暗查司势力薄弱的地方。可能会安全些。”
“您也要小心。”方媛眼圈微红,“京城……那是龙潭虎穴。”
宋慈点头,看向王光。
王光已经把宋安背在了背上,用布带固定好。宋安还在昏迷,但呼吸平稳了些,脸上也有了点血色。
“宋提刑,”王光道,“按察使司在城东,我从后山绕过去,应该能避开禁军的眼线。”
“好。”宋慈拍拍他的肩,“等宋安醒了,告诉他……我为他骄傲。”
王光重重点头,转身出了禅房,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慧明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宋施主,老衲会为你们诵经祈福。”
“多谢大师。”宋慈深施一礼,“寺里这份证据,就拜托大师了。若我们都没有回来……三年后,请大师将它公之于众。”
慧明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天边泛起鱼肚白。
“该走了。”过山道。
宋慈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破败的古寺,转身和过山、方媛一起,从后门离开。
三人分道扬镳。过山和方媛往南,宋慈往北。
临走前,宋慈忽然叫住过山。
“过山兄弟,还有一件事。”
“您说。”
“黑松林那晚,铁面人——也就是徐真——为什么没有当场杀你?”宋慈盯着他的眼睛,“以他的身手,要杀一个戴着重枷的你,易如反掌。”
过山沉默了。
晨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嘶哑难听。
“因为……”过山终于开口,“他是我师父。”
方媛愣住了。
宋慈却没有太意外。他早就怀疑过,徐真和过山之间,不只是上下级那么简单。
“十五年前,我刚进暗查司,是他训练的我。”过山声音低沉,“他教我剑法,教我怎么潜伏,怎么杀人,也教我……怎么在黑暗中保持一点点人性。”
“他说,暗查司这条路,走上去就回不了头。但至少,在不得不杀人的时候,给自己留一丝底线——能不杀的,不杀;能救的,救。”
“所以李通判那次……”
“是他让我去的。”过山道,“他说,李通判是个好官,不该死。让我把毒药换成蒙汗药,伪造现场。我以为他真想救李通判,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给我的考验。看我能不能狠下心杀人。”
“我失败了。”过山苦笑,“我没杀李通判,所以他派了第二波人。但从那以后,他开始信任我,把更多重要的事交给我。直到三年前,他告诉我,司首开始怀疑我了,让我准备脱身。”
宋慈明白了。
徐真这个人,太复杂。他杀人,也救人;他冷酷,也有温情。他培养过山,是为了利用他,但也在最后关头,用自己的命换过山一条生路。
“黑松林那晚,”过山继续道,“他戴铁面具,是怕我认出他。但他砍向我那一刀,留了力——看着凶险,其实只伤了皮肉。后来他下令撤退,也是因为我受了伤,再打下去,我必死无疑。”
方媛泪流满面:“他为什么不早说……”
“不能说。”过山摇头,“暗查司的规矩,师徒关系必须隐瞒。一旦暴露,两人都要被清理。他能在最后关头保我一命,已经是用尽了所有办法。”
晨光渐亮,照在过山脸上,照出他眼中的悲伤和感激。
“宋提刑,”他深深一揖,“徐师父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告诉宋慈,暗查司不全是坏人。那些想改变的人,需要他给他们一个机会。’”
宋慈闭上眼睛。
徐真最后的嘱托,不是为自己辩解,而是为那些还在黑暗中挣扎的人,求一个机会。
“我记住了。”他睁开眼,“走吧。天快亮了。”
三人最后对视一眼,分头离去。
宋慈独自往北走。他换上了一身普通文士的衣衫,背着书箱,看起来像个赶考的书生。剑藏在书箱夹层里,卷宗贴身放着。
官道上已经有了早起的行人,挑担的货郎、赶车的农夫、还有几个结伴而行的商旅。宋慈混在其中,不显眼。
走了约莫十里,前方出现一个小镇。镇口有个茶棚,几个客人在那里歇脚喝茶。
宋慈也走过去,要了一碗热茶,坐在角落慢慢喝。
邻桌是三个行商打扮的人,正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广元那边出大事了。”
“怎么了?”
“禁军屠城!说是有叛逆勾结金国细作,全城搜捕,杀了几百人!”
“我的天……那张知府呢?”
“张知府?”说话那人压低了声音,“听说投敌了,现在帮着禁军抓人呢。”
宋慈端着茶碗的手紧了紧。
张毅投敌的消息,已经传得这么广了。这显然是司首的手笔——先污名化,再灭口,到时候就说他是“被叛逆所杀”,死无对证。
好狠的手段。
“客官,您的茶凉了,给您换一碗?”茶棚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不用。”宋慈放下几文钱,起身要走。
“客官是往北去?”老板忽然问。
宋慈警觉:“是。”
“那可得小心些。”老板左右看看,低声道,“前面十里,有官兵设卡,查得很严。说是抓逃犯,但我看那阵势……不像抓普通逃犯。”
“多谢提醒。”宋慈点头。
他出了茶棚,继续往北走。但没走官道,而是拐进了旁边的山路。
山路难行,但安全。宋慈小时候在山里长大,走山路如履平地。他一边走,一边整理思绪。
现在的情况很明朗:司首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要在他进京之前截杀。禁军在各处设卡,张毅被污名化,徐真已死……他几乎是在孤军奋战。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杨御史是朝中有名的清流,刚正不阿,而且深得皇帝信任。只要能见到他,把证据交出去,就有翻盘的可能。
问题是怎么见到杨御史。
京城禁军更多,眼线更密。他一个被通缉的提刑官,想混进京城都难,更别说进御史府了。
除非……有人接应。
宋慈想起了一个人——刑部主事赵明诚。赵明诚是他的同年,两人曾一起查过案,有些交情。而且赵明诚的岳父,正是杨御史。
也许可以试试。
打定主意,宋慈加快了脚步。
中午时分,他翻过一座山,前面就是通往京城的官道。从山上往下看,能看见远处确实有个关卡,十几个禁军守着,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
宋慈蹲在树后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那些禁军重点检查的是车马和行李多的行人。像他这样只背个书箱的,往往看一眼就放行了。
也许可以冒险一试。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确保剑藏得严实,卷宗贴身,这才下山走向关卡。
排队的人不多,很快就轮到他了。
“去哪儿?”一个禁军小头目上下打量他。
“进京赶考。”宋慈垂首道。
“赶考?这都腊月了,明年秋天的科考,你现在就去?”
“家中贫寒,想早些进京,找个书院一边读书一边帮工。”宋慈答得不卑不亢。
小头目又看了看他的书箱:“打开。”
宋慈打开书箱,里面只有几本书、笔墨纸砚、还有两件换洗衣物。
“剑呢?”小头目忽然问。
宋慈心头一跳,但脸上不动声色:“什么剑?”
“读书人不都佩剑吗?你怎么没有?”
“家中贫寒,买不起剑。”宋慈苦笑,“让军爷见笑了。”
小头目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伸手:“腰牌。”
宋慈从怀中取出提刑官的腰牌——当然,是伪造的。他在白马寺时,就让王光帮忙做了一个假腰牌,身份是利州生员,姓陈。
小头目接过腰牌,仔细看了看,又对照了一下手中的通缉画像。
通缉画像上,宋慈是穿着官服的,而现在他一身布衣,脸上还故意抹了些灰土,看起来老了十岁。
“过去吧。”小头目挥挥手。
宋慈暗暗松了口气,正要过去——
“等等!”
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宋慈回头,看见一个禁军军官骑马而来,正是昨晚在河边指挥放箭的那个年轻将领。
年轻将领下马,走到宋慈面前,上下打量:“你叫什么名字?”
“陈平。”宋慈用了李通判外甥的名字。
“陈平?”年轻将领眯起眼,“利州人?”
“是。”
“巧了。”年轻将领笑了,“我昨天刚抓了一个利州人,也叫陈平,脸上有块胎记。你说,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宋慈心头一沉。
他知道,瞒不过去了。
年轻将领的手按在刀柄上:“宋提刑,别装了。司首让我给您带句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冬林已扫,静待君来。”
宋慈明白了。
黑松林。司首知道他会回去,在那里等着他。
这是最后的对决。
“带路。”他平静道。
年轻将领一愣,没想到宋慈这么干脆。
“你不反抗?”
“反抗有用吗?”宋慈反问,“这一路上,你们布下了多少眼线?我就算过了这个关卡,也过不了下一个。”
年轻将领深深看了他一眼:“宋提刑果然是个明白人。请吧。”
两匹马牵了过来。宋慈上马,在十几个禁军的“护送”下,调转方向,往广元而去。
往黑松林而去。
往最后的真相而去。
马背上,宋慈抬头看了看天。
冬日的太阳苍白无力,像一张失血的脸。
他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
但他没有选择。
因为有些真相,必须在那里揭开。
有些债,必须在那里还。
黑松林。
一切的开始,也该是结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