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选修课结束后,日历一页页翻过,转眼已是深秋。扬城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雨水渐渐多了起来。苏和的大三生活被密集的课程填满,每周两次去周教授家雷打不动,剩下的时间,她几乎都泡在图书馆或自习室里,奋力啃噬着知识的重担。
梁远清,这个名字像一枚小小的烙印,刻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已经五个月没见了。每到雨天,湿冷的空气仿佛能穿透时空,一种复杂的牵挂便悄然滋生,让她不由自主地担心起他的腰伤。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她曾在父亲脸上见过太多次。他会疼吗?一个人在家,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有没有记得贴膏药?会不会又强忍着不肯吃药?这些念头像细小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绪,尤其在这样湿冷的夜晚,愈发清晰。
周六,周教授临时叫她过去,下午从周教授家出来,买了两个包子,苏和便直接去了图书馆。图书馆的灯光白得有些晃眼。苏和正对着一本厚厚的专业书蹙眉,桌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震动声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她下意识地想要按掉,目光扫过屏幕时,心脏却猛地一跳——那个几乎快要被她置顶、却又因为许久没有动静而沉下去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通知栏上:梁远清。
她的手指有些颤抖地点开信息,内容简单得只有四个字外加一个标点:“在做什么?”
一股热流瞬间涌上心头,夹杂着惊讶、喜悦,还有一丝莫名的委屈。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
“在图书馆看书。”
发送成功后,她又觉得太过简短生硬,补充了一句:
“你呢?”
几乎是立刻,对话框顶端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几秒后,新的信息跳了出来:
“我去杭城参加同学婚礼,在回来的火车上。”
杭城!苏和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清楚地记得,从扬城到杭城,坐火车要四个多小时。对他那样的腰伤患者来说,长时间保持坐姿,无异于一场酷刑。几个月来的担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他是不是又疼得厉害?所以才想起了她?
这个念头让苏和坐立难安。她再也看不进一个字,合上书,几乎是跑着冲出了阅览室,直奔图书馆二楼的电子阅览室。夜晚的电子阅览室人不多,她找了一台空电脑,飞快地坐下,打开浏览器,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在搜索框里输入“杭城到扬城火车时刻表”。
页面加载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列车信息跳了出来。她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今晚从杭城方向抵达扬城的车次。找到了!txxxx次列车,预计到达时间——晚上9点25分。她抬起手腕看表,现在是晚上8点35分。还有五十分钟!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个冲动而坚定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去接他!现在就去!她必须立刻见到他,确认他是否安好。
苏和迅速关掉网页,跑回自习室,手忙脚乱地将书本和文具塞进书包,拉链都差点拉坏。然后,她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图书馆,奔向校门口的公交站。幸好,还有通往火车站的夜班公交车。
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晚归的乘客。苏和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霓虹灯飞速向后掠去,映照着她焦虑不安的脸。她不断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计算着路程。公交车摇摇晃晃,每一分钟都显得格外漫长。她想象着他在火车上的情景,是不是正忍着疼痛,眉头紧锁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景?会不会因为难受而连水都喝不下?
而与此同时,在飞驰的列车上,梁远清正靠在窗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简单的回复“在图书馆看书”,内心五味杂陈,他担心是不是影响她了......
发出那条“在做什么”的短信之前,他确实纠结了很久。这四个多月,他并非没有想起过这个叫苏和的女孩。相反,那个在长椅旁为他按摩、在阶梯教室里陪伴他、眼神清澈而坚定的身影,时常会不经意地闯入他的脑海。尤其是腰伤不适的夜晚,他会想起她那双温热而有力的手,和那句关切的“是不是疼”。
但他始终克制着。年龄是一道巨大的鸿沟。十七岁,几乎差了一代人了,再过去足以做她的父亲了。而他也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怎么会对一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女学生产生如此强烈的牵挂?这合适吗?或许她当时的帮助,仅仅是出于善良和对师长的尊重。
参加完同学的婚礼,看着昔日同窗大多成家立业,携妻带子,欢声笑语中,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回程的列车上,腰部的钝痛因为久坐而逐渐加剧,车厢里嘈杂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在这种脆弱和孤独的时刻,苏和的脸庞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那种纯粹的关切和温暖,是他冰冷严谨的生活中久违的亮色。
鬼使神差地,他拿出了手机。输入,删除,再输入,再删除。最终,还是情感战胜了理智,发出了那条简短到近乎笨拙的问候。他期待着回应,又害怕回应。当看到她说在看书时,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坐在图书馆灯下专注的侧影。一种想要靠近、想要倾诉的冲动,促使他告诉她自己正在归途。
他摘下眼镜,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腰后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他现实的窘迫。他这样一个被旧伤困扰、性格也不算讨喜的中年人,有什么资格去奢望那份青春洋溢的温暖呢?或许,保持距离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苏和赶到火车站出站口时,已经是9点20分。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txxxx次列车的状态刚刚变为“正点到达”。她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错过。出站口已经聚集了一些接站的人,空气中弥漫着焦灼和期待。
她站在人群后面,时不时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缓缓打开的闸机口。广播里响起列车到站的通知,人流开始涌出。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重逢的恋人,疲惫的商旅……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她眼前掠过。她的心跳得飞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出来的人渐渐稀少了,可她始终没有看到梁远清。焦虑像潮水般漫上心头。难道他坐的不是这趟车?还是……他在车上出了什么意外?各种不好的猜测让她手心冰凉。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通道的尽头。
他走得很慢,非常慢,带着一种明显的僵硬和迟滞。他一只手拉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另一只手,则和上次一样,死死地按在左侧腰后。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表情,但苏和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忍痛苦的沉重气息。他每走一步,都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那身影在空旷的通道里,显得格外孤独和无助。
一股尖锐的心酸瞬间击中苏和的胸口,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一百五十天的思念和担忧,在这一刻化作了实实在在的心疼。看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出口挪动,仿佛那段短短的路程,对他而言是多么艰难的跋涉。
他终于走近了,近到苏和可以看清他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他也看到了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随即那惊讶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是疲惫,是脆弱,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终于找到依靠般的放松。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了脚步。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然后,在苏和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梁远清松开了拉着行李箱的手,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她搂进了怀里。
苏和浑身一僵,随即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熟悉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和旅途的风尘,将她紧紧包裹。她积攒的委屈、担心、思念,在这一刻终于决堤。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把自己深深埋进他宽阔却微微颤抖的胸膛里,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和踏实。
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以及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会儿,苏和才从他怀里微微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声音带着哽咽,问出了那个她最担心的问题:
“是不是……又疼得厉害?”
梁远清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他低声唤她,声音沙哑而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那两个字像羽毛一样拂过她的心尖:
“和和……”
这一声呼唤,胜过千言万语。苏和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知道了,所有的奔波和等待,在这一刻,都值得。而他,也终于卸下了部分心防,允许自己在这个女孩面前,显露最真实的脆弱和依赖。
火车站外霓虹闪烁,照亮了来往的行人,也照亮了他们之间那条看似不可逾越、却又被真情悄然连接的鸿沟。
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声响打破了相拥的静谧。苏和的脸瞬间红透了,像熟透的苹果,下意识地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嗫嚅:“下午…下午在图书馆,就吃了两个包子……”
梁远清看着她窘迫又可爱的模样,眼底的痛楚似乎被一股暖流冲淡了些。他松开她,但一只手仍轻轻扶着她的胳膊,仿佛怕她摔倒,又或是自己需要这点支撑。他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点温和的笑意,声音虽然依旧带着疲惫的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宠溺:“傻丫头,怎么能这么对付。走,带你去吃饭。”
他的腰显然还在剧痛中,站直身体时,眉心不受控制地蹙紧,深吸了一口气。苏和看得心疼,急忙说:“要不……要不随便买点东西回去吃吧?你需要休息。”
“我正好也有点饿了,”梁远清摇摇头,“你陪我再吃点吧。”他试图表现得轻松,但重新拉起行李箱时,动作的迟缓和不自然暴露了他的勉强。
最终,他们去了一家粥铺。店里灯光温暖,人不多。梁远清只给自己点了一碗清淡的白粥,却给苏和点了几样点心和小菜,她多吃点。吃饭时,他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她饿坏了认真吃东西的样子,眼神复杂,有关爱,有怜惜,似乎还有一丝更深沉的、连他自己也尚未完全明晰的情感在涌动。他自己却没吃几口,额头上不时渗出细密的冷汗,手在桌下悄悄按着腰部。
吃完饭,已经快11点了,夜风带着凉意。站在粥铺门口,梁远清看着苏和,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这么晚了,学校宿舍应该关门了?我那里……有间空着的客房,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暂时住一晚。”他小心翼翼地说。”
苏和的心跳漏了一拍。去他家?这个提议让她既紧张又隐隐有些期待。看着他疲惫而真诚的眼神,她点了点头:“嗯,谢谢……那就……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