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枚温吞的橙子,缓缓沉入城市的天际线,将天边染成一片暖昧的橘红。梁远清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在回公寓的路上。疲惫感不仅来自身体——站了一下午的课堂,腰部的钝痛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休——更来自内心深处那股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矛盾与挣扎。
他热爱他的讲台,热爱那些坐在台下,眼神清澈、对知识充满渴望的年轻面孔。他们像嗷嗷待哺的雏鸟,而他,恨不得将自己毕生所学、所悟,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看着学生们因为他的讲解而豁然开朗,或者因为一场激烈的学术辩论而眼神发光,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成就感和价值所在。这份事业,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是他从巨大创伤中重新找到的支点,他放不下,也舍不得放下。
然而,另一边,是苏和。那个像一道光,猝不及防照进他灰暗世界的女孩。她年轻、美好,带着全然的信任和炽热的爱意,将他从冰冷的回忆和自毁般的独居生活中打捞出来。他开始贪恋那份温暖,贪恋有人等候的灯光,贪恋餐桌上简单的家常菜,贪恋她带着心疼为他按摩时指尖的温度。他想给她一个未来,一个稳定、温暖、充满希望的未来。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成了支撑他面对日渐衰败身体的唯一动力。
可正是这份“想给”,成了他痛苦的最大来源。医生的告诫如同魔咒,日夜在他脑海中回响:“神经压迫严重…随着年龄增长,退化不可避免…最坏情况可能影响行走功能…” 这些冰冷的词语,像一把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比苏和大了整整十七岁,这个数字本身就像一道鸿沟。
十年后,当苏和正值三十岁的盛年,精力充沛,事业上可能刚刚崭露头角,拥有无限可能的时候,他呢?他可能已经需要借助拐杖才能艰难行走,甚至更糟。到那时,他非但不能成为她的依靠,反而会成为她最大的负累。
他无法想象,当苏和身体不适时,他如何还能像那次一样背起她?他如何能陪伴他们可能拥有的孩子奔跑、参加亲子活动,享受天伦之乐?难道要让苏和在最美好的年华,牺牲掉她本应精彩纷呈的人生,被困在他的病榻前,终日围着一个日渐衰败的“病秧子”转悠,甚至可能还要处理那些最不堪、最丧失尊严的污物吗?
光是想到这些画面,梁远清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痛。他怎么能如此自私?因为贪恋眼下的温暖,就亲手折断苏和未来可能翱翔的翅膀?理智像一个冷酷的法官,不断地审判着他,告诫他:放手,才是对苏和最大的爱和负责。让她去遇见更年轻、更健康、能给她完整未来的伴侣,去拥有一个不被他的伤病阴影笼罩的、真正光明灿烂的人生。
可是……情感却像藤蔓,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他太舍不得了。舍不得苏和看向他时那双亮晶晶的、充满爱意的眼睛;舍不得她笨拙却真诚的关怀;舍不得那个有她在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家。仅仅是想到要主动推开她,让她离开自己的生活,那种剜心剔骨的疼痛,就几乎让他无法承受。他甚至卑鄙地想过,不如就自私一点,过一天算一天,贪婪地享受眼下这偷来的幸福,直到命运最终将他们分离的那一天。
这两种力量在他心中激烈地搏斗着,让他备受煎熬。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写满疲惫与矛盾的脸上,投下长长的、孤独的影子。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亮起灯光的窗口——他知道,苏和一定已经在里面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一方面是为人师者的责任与对学术的热忱,另一方面是对深爱之人的责任与对未来现实的恐惧,这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他必须做出一个决定,一个无论对他还是对苏和,都至关重要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的艰难,让他每靠近家门一步,心就更沉重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