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一次的教研室例会,梁远清因下午没课,来得比往常早了许多。偌大的会议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他习惯性地选择了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然后拿出笔记本和一本专业期刊,安静地翻阅起来,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不多时,会议室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清脆的高跟鞋声和年轻女性愉悦的谈笑声。门被推开,两位女老师边说边笑着走了进来。一个叫陈纯,性格活泼外向;另一个叫李媛,因为脸型圆润可爱,被同事戏称为“大圆子”。
两人显然没料到会议室里已经有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热烈的谈话仍在继续。
“纯纯,快让我看看!你今天这口红颜色也太好看了吧!衬得你气色特别好,白里透红的!”李媛凑近陈纯,盯着她的嘴唇,语气里满是惊艳和羡慕,“这颜色……这质感……让我猜猜,是不是兰蔻家新出的那个热门196?”
陈纯闻言,立刻得意地笑了起来,声音都带着欢快的上扬调子:“哈哈!大圆子,你真是火眼金睛!这都能看出来?没错,就是兰蔻的196。”她边说边下意识地轻轻抿了抿嘴唇,似乎是在展示口红的完美附着度。
“真的是196啊!”李媛兴奋地拍了一下手,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最近的时尚杂志,到处都在推这个色号!听说它涂起来的感觉特别神奇,是不是特别丝滑?”
“对对对!丝滑!超级丝滑!”陈纯连连点头,努力寻找着贴切的比喻,“那个触感啊,就像……就像德芙巧克力的广告词说的那样——‘纵享丝滑’!一点都不会拔干,也不会卡纹,上嘴的感觉舒服极了!”
“嗯嗯,杂志里还说,这个颜色很妙,薄涂和厚涂的效果完全不一样,像拥有了两支口红!”李媛显然也做足了功课,饶有兴致地追问。
“可不是嘛!”陈纯立刻来了精神,开始现场教学,“你瞧,像我今天这样,轻轻点涂一层,然后用手指晕开,就是那种很元气、带点橘调的红,特别显年轻,显得人气色很好,很有活力。要是厚涂呢,”她做了个涂抹的动作,“那就是非常高级、非常有气场的复古胡萝卜红,特别适合正式场合或者晚上约会,瞬间气场两米八!总之啊,这支口红就是怎么涂都好看,几乎不挑肤色,绝对是闭眼入都不会错的宝藏色号!”
两位女老师越说越激动,完全沉浸在对于美的探讨和分享中。李媛摸了摸自己的脸,语气带上了几分哀怨和自嘲:“哎,我们真要好好投资一下自己了。你看看我们俩,天天不是被课题追着跑,就是被学生的论文气得肝疼,熬夜改稿子是家常便饭,没熬上副教授,先被熬成黄脸婆了!再看看咱们带的那群本科生,一个个青春靓丽,满脸的胶原蛋白,眼神里都是光,我是真羡慕啊!”
“谁说不是呢!”陈纯也深有同感地叹了口气,“大圆子,你都不知道,我有时候照镜子,都觉得自己的脸不可见人。所以啊,这支196我强烈安利给你!真的,谁涂谁好看,立马提气色,找回一点青春的感觉!你必须去买!”
正当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一阵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轻轻拂动了窗帘。坐在角落,一直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梁远清,被这微风一激,喉咙有些发痒,忍不住抬起手,掩住嘴唇,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咳咳……”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只有她们交谈声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正聊得投入的陈纯和李媛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声音戛然而止。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循声望去,这才惊愕地发现,在光线略显昏暗的角落里,居然坐着一个人——正是她们学院那位学术严谨、气质清冷、平日里让年轻老师们都有些敬畏的梁远清教授!
他此刻正微微侧头,目光似乎刚从手中的期刊上移开,脸上带着一丝被无意打扰的淡然。
两位女老师的脸上瞬间爬满了尴尬和一丝慌乱。甚至微微泛红,像是上课说小话被老师抓个正着的小学生。
“梁……梁教授……”李媛率先反应过来,有些结结巴巴地打招呼,声音比刚才低了八度,“您……您来得真早啊……我们……我们没打扰到您吧?”
陈纯也赶紧跟着小声附和:“梁教授好。”
梁远清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她们带着窘迫的脸,礼貌而疏离地微微颔首:“陈老师,李老师,你们好。”
简单的问候之后,他便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手中的期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小插曲。
然而,陈纯和李媛却再也不敢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地高声谈论口红色号了,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社死了”的眼神,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笔,开始低声窃窃私语,音量压得极低,生怕再惊扰到那位坐在角落里的“大神”。
而她们不知道的是,在梁远清面前那本摊开的笔记本的空白处,他用钢笔,以一种与他学术风格截然不同的、略显生疏的笔触,清晰地记下了三个字——“兰蔻196”。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苏和那张素净却明媚的笑脸。他的和和,除了陪她徐明宇出席必要场合时会有专门化妆师来化妆,平日里几乎从不化妆。她素颜朝天已是极美,但他想象着,如果她的小唇染上这据说“谁涂谁好看”的颜色……那该是怎样一番动人的光景。
晚餐过后,碗碟上还残留着饭菜的余香。苏和系上围裙,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收拾餐桌、清洗碗筷,手腕却被人轻轻拉住。
“和和,先别忙,”梁远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来一下书房。”
苏和有些诧异地转过身,用还带着水滴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什么事这么着急呀,连碗都不让我洗完吗?” 她的语气轻松而带着些许调侃。
梁远清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双平日里执笔握卷、沉稳有力的手,此刻掌心似乎有些微湿意。他牵着她,脚步比平时稍快一些,走向了书房。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满架的书册,营造出一种静谧而私密的氛围。梁远清径直走到他那张宽大的书桌后坐下,没有开电脑,也没有拿起任何文件,而是略显郑重地拉开了抽屉。
只见他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小袋子,那袋子的材质和logo,苏和一眼就认了出来。
苏和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半信半疑地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老公……这……这是你买的?”
不怪她如此惊讶。从大一初秋在法学院宿舍初遇算起,到现在五年多的光阴里,梁远清送给她的礼物屈指可数,除了那枚代表承诺的求婚戒指和那枚弥补蜜月的蓝宝石戒指,他几乎从未送过东西给自己。苏和内心深处,也像所有沉浸爱河的女孩一样,隐隐期盼过他能在某个平凡的日子,或是特别的纪念日,给她带来一点点小惊喜,不需要多么贵重,只是一份甜蜜。但她深知梁远清性子清淡,情感内敛,极不善于用这种方式表达爱意,便从未开口要求过什么。对她而言,能陪伴在他身边,照顾他,已是她最大的满足。
“嗯,”梁远清低声应道,声音比平时更低沉,甚至带着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的不安,“下午……开教研室例会,听到两位年轻的女老师在讨论……就……就顺便也给你买了一支。” 他说得有些含糊,似乎不太习惯解释这种带着“浪漫”的行为。
苏和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当看到底部色号的标识时,她忍不住低呼出声,眼睛里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天啊!竟然是196!老公,这是兰蔻最火的196,你怎么会选到这个颜色的?”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和雀跃。
看着妻子如此真实而热烈的反应,一股更深沉的愧疚感却像潮水般涌上梁远清的心头。他想起下午在商场专柜,那位热情又专业的营业员笑着对他说:“先生,送给太太吧,准没错!没有哪个女人是不爱美的,而女人的美啊,很多时候就来自于身边人的爱与关注。” 当时他还有些将信将疑,此刻看到苏和的反应,他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疏忽了这么多。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远。很多年前,和冯瑶在一起的时候,他会陪她逛街,耐心地看她试穿衣服,给她买漂亮的裙子,会在节日里精心准备礼物,会想方设法哄她开心……那些属于年轻恋人的浪漫,他也曾有过。
可和苏和在一起呢?这个比他小了许多岁的女孩,几乎是毫无保留地闯入了他的生活。她默默地打理着这个家,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他这副病弱的身体,时时刻刻还要顾忌着他的情绪。而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被她照顾,安然地享受着她带来的温暖与安宁。可他却忘记了,她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也需要被宠爱,被惊喜浇灌,需要感受到丈夫的爱意。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自私。享受着她的照料,却连一份小的惊喜都吝于给予。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和病痛中,忽略了妻子同样需要被珍视的情感需求。他觉得自己真是个非常不称职的丈夫。
这股强烈的自责和愧疚,让他胸口发闷。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补偿般的急切和温柔,轻轻拉过苏和,让她侧身坐在自己还算稳当的腿上。
“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的唇上,“试试看…我...我给你涂。”
苏和微微一愣,随即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她顺从地仰起脸,梁远清有些笨拙地拧开口红盖子,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涂抹在苏和柔润的唇瓣上。果然如那两位女同事所说,膏体质地异常丝滑,如同细腻的巧克力,流畅地覆盖了原本的樱红色泽。
他涂得并不算十分均匀,动作也远谈不上娴熟,但这份认真,却让苏和心动。
涂好后,苏和下意识地轻轻嘟了嘟嘴,让唇色融合得更自然。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显得她格外俏皮。
梁远清怔怔地看着她。暖黄的台灯光下,他的和和平添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明媚与娇艳。
一股巨大的愧疚感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壁垒。他伸出手,轻轻捧住她的脸,拇指极尽温柔地抚摸着她未施脂粉的脸颊:
“和和,”他低声唤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