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公司的货车引擎声最终消失在小区道路的尽头,空气里又恢复了清晨的寂静。梁远清的公寓里,曾经被书和物品填充得满满当当的各种空间,此刻显得格外空旷、冷清。
苏和知道离开,不再只是一个计划中的词语,而是变成了眼前这触手可及的、缺乏生机的空间。
苏和抬起头,看向身旁同样沉默的梁远清。他脸上也带着一丝告别过去的复杂神情,目光扫过空寂的房间,镜片后的眼神有些飘远。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驱散心头的那点怅惘,用轻快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老公,”她唤他,等他转过头来,才扬起一个带着点期待的笑容,“反正家里也空了,没什么事了。我们……带着小野出去玩吧?”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遗憾和向往:“说起来,我在扬城待了快七年了,连最有名的西山湖都没去过呢……”这话她说得随意,仿佛只是突然想起的一个小小念头。
然而,听在心思细腻敏感的梁远清耳中,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了他的心口上。他猛地怔住了,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妻子。她今年二十四岁,从十七岁离家来这里上大学,到十八岁认识他,二十一岁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再到如今二十四岁即将随他离开这座城市……七年的光阴,她最美好的少女和青春年华都留在了这里,可他呢?
他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奔波于学校和家庭之间,困扰于身体的病痛和工作的压力,竟然……连带她去这座城市最负盛名的景点走一走、看一看这样简单的事情,都从未做到过。扬城素有“园林之城”的美誉,除了西山湖,还有那么多值得一去的地方,可她似乎从未主动要求过他什么,也从未抱怨过生活的单调。她就像一株坚韧的藤蔓,安静地依偎在他这棵并不算强壮的大树旁,自己汲取着阳光雨露,却从未索取过更多。
一股强烈的心疼和自责瞬间攫住了梁远清。他伸出手,紧紧握住苏和的手,力道有些大,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和歉意:“和和……对不起。”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满是愧疚,“这么多年……我,我竟然都没有陪你去过西山湖……我……”
苏和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会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看着他眼中真切的痛色,她连忙摇头,脸上绽开一个更大、更暖的笑容,试图驱散他的自责:“哎呀,老公,你说这个干嘛呀!没去过就没去过嘛,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她甚至俏皮地晃了晃他的胳膊,“你看,你不是陪我去过杭城的西湖了嘛!西湖可比西山湖有名多啦!我还记得那会儿,你还在断桥上给我讲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呢!”
她刻意提起美好的回忆,想让他轻松起来。然而,她越是这般懂事体贴,梁远清心里的愧疚就越发深重。他看着她灿烂的笑脸,仿佛看到了这些年她默默付出、从不抱怨的无数个瞬间。
“那不一样。”梁远清的声音低沉而郑重,“西湖是西湖,西山湖是西山湖。这是在扬城,是你生活了七年的地方。”他下定决心般,斩钉截铁地说,“走!今天我们就去!我先带你去吃最正宗的扬城菜,然后我们再去西山湖,好好逛一逛!”
秋野醒后,他们简单收拾好便出了门,梁远清没有选择那些富丽堂皇的大酒店,而是凭着记忆,打车到了一处老城区巷弄里的私房菜馆。门面不大,甚至有些不起眼,但走进去却别有洞天,庭院深深,假山流水,充满了扬城园林的雅致。
“这家老板祖上就是皇宫里的厨子,做的淮扬菜很地道,尤其是清炖蟹粉狮子头和文思豆腐,是一绝。”梁远清一边熟练地点菜,一边向苏和介绍,语气里带着一种想要将自己所知所觉的美好都与她分享的迫切。
菜品一道道上来,果然精致细腻,口味清雅。清炖蟹粉狮子头肉质酥烂,汤底清澈鲜美;文思豆腐羹刀工精湛,细如发丝的豆腐在清澈的汤中宛如一幅水墨画;还有一道软兜长鱼,鲜嫩爽滑,风味独特。
梁远清细心地为苏和布菜,将狮子头用公勺分成小块,方便她入口,又给秋野喂了一点软烂的豆腐羹。他看着苏和品尝时眼中流露出的惊喜和满足,心里那点自责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好吃吗?”他问,眼神里带着期待。
“嗯!好吃!”苏和用力点头,腮帮子还鼓鼓的,像只满足的小仓鼠,“比我们在外面那些连锁店吃到的味道正多了!老公,你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的?”
看到她真心喜欢,梁远清脸上也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以前跟着老教授来过几次,就记住了。你喜欢就好。”他心里暗暗想着,以后无论在哪个城市,都要多带她去探寻这些隐藏在市井之间的、真正有味道的美食和风景。
饭后,他们乘车前往西山湖。时值午后,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西山湖以其湖面瘦长、景色秀丽而得名,素有“园林之盛,甲于天下”之誉。
梁远清拿出轻便的婴儿背带,将秋野稳稳地背在胸前。小家伙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看世界,兴奋地手舞足蹈,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苏和则轻松地跟在旁边,挽着他的胳膊。
一进入景区,仿佛瞬间从喧嚣的城市步入了清幽雅致的画卷。湖水清碧,蜿蜒曲折,两岸垂柳依依,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掩映在绿树丛中。
“哇,这里真漂亮!”苏和忍不住赞叹,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植物清香的空气。
“是啊,这就是西山湖。”梁远清开始履行他“导游”的职责,声音温和地讲解起来,“它原本是唐宋扬城的护城河,后来经过历代疏浚和园林营造,才形成了现在的规模。”
他们沿着湖畔的长堤春柳慢慢走着。阳光透过柳丝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梁远清指着堤岸上姿态各异的柳树,说:“这长堤春柳,是西山湖的经典景致之一。据说当年隋炀帝开挖大运河,倡导在河堤两岸种植柳树,这里就是遗存下来的一段。春天的时候,柳絮纷飞,如同雪花,特别美。”
苏和倚着栏杆,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和摇曳的柳枝,感受着微风拂面,觉得心情无比舒畅。她拿出手机,对着景色拍照。
“和和,站到那边柳树下去,我给你拍一张。”梁远清见状,连忙说道。他调整了一下胸前背带里秋野的位置,然后举起自己的手机,认真地找着角度。
苏和有些意外,随即甜甜一笑,配合地走到他指定的位置,微微侧身,背后是如烟的垂柳和碧绿的湖水。梁远清蹲下身子,选取了一个能将人和景都包容进去的角度,连续按了几下快门。
“我看看,我看看!”苏和跑过来,凑到他身边看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容明媚,背景虚化得恰到好处,突出了人物和湖光山色的交融。
“拍得真好!老公你技术见长啊!”苏和毫不吝啬地夸奖。
梁远清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是这里的景色好,你怎么拍都好看。”他心里想的却是,以后一定要多给她拍照,记录下她所有的笑容。
他们继续前行,走过小巧玲珑的虹桥,远远望见了矗立在绿荫丛中的白塔。梁远清又开始了他的“科普”:“那个白塔,是清代仿北京北海白塔建的,是西山湖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关于它还有个传说,说是当年乾隆皇帝南巡时,觉得这里很像北海琼华岛,就是缺了个白塔。盐商们为了讨好皇帝,一夜之间用盐包堆了一座白塔。当然,这只是传说,实际上还是用砖石建的。”
“一夜之间?用盐?”苏和听得睁大了眼睛,觉得又神奇又有趣,“这些盐商可真有钱!”
“扬城盐商富甲天下,历史上是出了名的。”梁远清笑着补充。
他们坐上了湖上的摇橹船,船娘唱着软糯的扬城小调,小船悠悠荡荡地在狭长的水道中穿行。两岸景色如同徐徐展开的画卷,五亭桥、小金山、钓鱼台……一个个精致的景点从眼前掠过。梁远清不时低声为苏和讲解着各个景点的名称由来和历史典故,他声音不高,怕打扰其他游客,也怕吵到胸前开始有些打瞌睡的秋野。
苏和靠在他身边,听着他娓娓道来,看着他被湖光水色映照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宁静的幸福。她知道的,他今天如此细致耐心,甚至有些“喋喋不休”,都是在尽力弥补过去几年的疏忽,想将最好的西山湖印象刻在她的记忆里。
船行至二十四桥景区附近,梁远清指着那座形态优美的拱桥说:“这就是二十四桥。名字来源于唐代杜牧的诗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虽然此桥未必是唐时的原桥,但这个名字和意境,却让这里充满了诗意。”
夕阳开始西斜,给湖面、亭台、柳树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秋野已经在爸爸温暖的怀抱和摇橹船轻柔的晃动中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
他们下了船,在夕阳的余晖中慢慢往回走。苏和挽着梁远清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
“老公,谢谢你。”她轻声说,“今天的西山湖,特别美。我好像把它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了。”
梁远清停下脚步,侧过头看她,夕阳的光晕勾勒着她柔美的轮廓。他伸出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爱怜:“该说谢谢的是我,和和。谢谢你让我有机会,补上这迟到的一课。”也谢谢你还愿意,陪我来看这最后的扬城美景。
他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但苏和懂了。她摇摇头,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灿烂动人:“不是迟到,是正好。在我们离开的时候,一起来看,这样记忆才会更深刻呀!”
梁远清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心中那份离别的淡淡愁绪,终于被这满满的、温暖的幸福感所取代。他一手稳稳地托住胸前熟睡的儿子,另一只手紧紧牵住妻子的手,三人身影在夕阳下拉长,融入了西山湖暮色渐起的温柔画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