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晨光,像一层极淡的金纱,悄无声息地透过未拉严实的窗帘缝隙,温柔地铺满了卧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冬日褪去后特有的复苏的气息。
苏和先醒了。她眨了眨眼,适应着室内的微光,意识先于身体完全清醒。她没有立刻动弹,而是先侧耳倾听。婴儿床里,秋野睡得正沉,小胸脯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发出极轻的、安稳的鼾声。小家伙早已能稳稳地睡整夜了,这让初为父母的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她的目光这才缓缓转向身侧。梁远清还在沉睡,面朝着她的方向。春日的暖光恰好落在他半边脸颊上,将那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又清瘦了。
苏和的心轻轻一揪。比起去年秋天,他又瘦了许多,脸颊的线条愈发分明,颧骨微微凸起,眼下的青灰色即使睡着了也未能完全褪去,透着长久的疲惫。
这个冬天,虽然侥幸没有像以前那样突发剧痛送医,但也有一大半的日子,都是靠着需谨慎服用的止痛药,才勉强维持了日常的活动和教学工作。那些隐忍的、持续的疼痛,像无形的锉刀,一点点磨蚀着他的精力和血肉。
她静静地望着他,看了很久。心里是密密麻麻的疼惜,像春日潮湿的藤蔓,悄然爬满心房。她极轻极缓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刚睡醒的暖意,小心翼翼地、几乎是用气息触碰的力度,轻轻划过他的眉骨,沿着瘦削的脸颊轮廓,一路向下,最后调皮地、极快地在他高挺的鼻尖上点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梁远清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褐色的眸子起初还有些惺忪的迷茫,但很快便精准地捕捉到了近在咫尺的、苏和脸上那抹未来得及收回的、带着怜爱和一点点恶作剧得逞的“诡异”笑容。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无声地弯了弯唇角,然后伸开臂膀,将还带着被窝暖意的她轻轻拢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和慵懒:“又调皮了……乖,时间还早,再陪我躺会儿。”
他的怀抱宽阔却不如以往厚实,苏和顺从地“嗯”了一声,像只找到最舒适窝巢的小动物,向他怀里更深地依偎过去。她伸出手臂,环住他明显清减了的腰身,把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独属于他的、混合着淡淡药膏和清爽皂角的气息。
沉默了片刻,她闷闷的声音从他颈窝处传来,带着心疼:“老公,你又瘦了。”
梁远清闭着眼,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闻言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了然和一丝自我调侃的意味:“嗯,白头发也多了,皱纹也更深了。恭喜你,都会抢答了。”
“讨厌!”苏和抬起头,嗔怪地瞪他一眼,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他睡衣前襟的一颗纽扣,“我可没这么说!你别自己瞎总结。”
梁远清终于完全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天花板,语气里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的、淡淡的感慨:“不是瞎总结。真的感觉……老了。四十多岁的人了,搁在过去,四十岁都能算‘老人’了,蓄须,含饴弄孙。”
“胡说八道!”苏和立刻反驳,撑起半个身子,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纠正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观点,“你没听说过吗?男人四十一枝花!这个年纪,工作稳定,情绪也比年轻时沉稳,收入完全可以支撑起家庭,该经历的风雨也经历了一些,懂得人情世故,又不至于太过圆滑世故,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年轻女孩子都把这种大叔视为理想型吗?”
梁远清又被她的“理论”逗笑了,摇了摇头,伸手将她重新按回怀里,手指绕着她一缕长发把玩,语气带着清醒的自嘲:“也就你这个小傻子,会这么想。这样的男人,除了表面上看起来还行,物质上或许能提供一些保障,内里呢?身体是个破败样子,说不定哪天就垮了。生活里也没什么浪漫情趣,不会说甜言蜜语,有时候忙起来还顾不上家里,无法提供情绪价值?不过是个负累。”
他说得平静,苏和却听得心头又酸又胀。她猛地又抬起头,这次眼神格外亮,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才不是!你别妄自菲薄!你看历史上的那些佳偶,孙中山先生和宋庆龄女士,鲁迅先生和许广平女士,徐悲鸿先生和廖静文女士……他们相遇时,年龄差距不小,一方也已历经沧桑,身体也未必强健,但他们是灵魂的伴侣,思想的共鸣者!在我们的生命里,灵魂的契合和相互支撑,往往比表面的东西更重要,也更长久!”
她急急地说着,仿佛要用力把这份信念灌注到他心里去。
梁远清静静地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清澈眼底不容置疑的坚定和爱意。他的心像被温泉浸泡着,暖意蔓延,却又因为她这份过于纯粹的“理想主义”而泛起细微的、带着怜爱的担忧。
他叹了口气,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眼角,声音低沉而温和:“你呀……就是太理想主义了。生活更多的是柴米油盐,是病痛衰老,是现实的琐碎和压力。等再过几年,我五十岁了,你就会知道,男人的衰老有时候是断崖式的。到时候,或许就不是理想型,而是个需要你额外照顾的老头子了。”
“我不听!”苏和固执地摇头,重新把脸埋回去,声音闷闷的,却斩钉截铁,“我不是理想主义者,我没有那么高的追求。我现实的需求就是,有你,有小野,还有姐和小叔,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整整齐齐地在一起。我觉得这样就很幸福,特别特别幸福。这就是我全部的现实追求。”
梁远清的心房被她这番朴实又滚烫的话语狠狠撞击了一下。他沉默了良久,手臂收紧,将她完全环抱在怀里。他低下头,吻了吻她柔软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承诺:“我也是,和和。有你们,就是全部了。”
卧室里重归宁静,只有彼此交融的呼吸和心跳声。阳光又移动了一些,更加明亮了。过了好一会儿,苏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在他怀里动了动,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点神秘和雀跃:“对了,老公,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梁远清闭着眼,似乎又要睡去,闻言懒懒地应道:“先听好的吧,醒醒神。”
“好消息就是——”苏和拖长了调子,观察着他的反应,“你要‘升级’啦!你最器重、最能干的弟子,杨颖同学,昨天偷偷告诉我,她怀孕了!恭喜你,梁教授,即将荣升为师公!辈分又涨了!”
梁远清果然睁开了眼,眼里闪过一丝由衷的喜悦和笑意,但很快又化为一种看透般的淡然,他轻轻“呵”了一声:“师公?我早就是爷爷辈了。王磊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你忘了?”王磊是他最早带的硕士生之一,如今在司法系统工作,孩子确实不小了。
“哦!对,王磊!”苏和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你的开山大弟子!我怎么把他给忘了。不过那不一样嘛,王磊在扬城,平时见不到。颖姐可是在身边,天天能见着的弟子,这感觉肯定更亲近!”
“嗯,那倒是。”梁远清点点头,想起杨颖这些年风风火火又细心周到的样子,嘴角笑意加深,“小波一定很高兴吧。”
“那当然,小波哥都快乐疯了。”苏和笑着说,随即眼珠一转,露出狡黠的神情,“好了,好消息说完,该听坏消息了。”
“说吧,什么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哈哈哈”苏和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的钱包,又要‘大出血’啦!你想想,杨颖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得意门生,现在又是你在沪大的得力同事。小波哥呢,也是你带的学生,还是咱们君和的人,这多重关系叠在一起,等宝宝出生,你这个当老师的,当长辈的,还不得包一个超级大的、沉甸甸的见面礼啊?”
梁远清被她那故作严肃的“警告”模样逗乐了,胸腔发出低低的震动。他握住她戳来戳去的手指,包在掌心里,语气温和而肯定:“呵呵,应该的。他们俩确实很特殊。不仅是学生,更像家人。这份礼,不仅要大,还要用心。”
见他如此坦然,苏和心里甜甜的,知道他是个重情念旧的人。但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和依旧清瘦的脸颊,那份心疼又涌了上来。“和和,先不说这个了,再陪我睡会儿,好吗?我还有点累。”他难得地示弱,声音里透出真实的疲惫。
苏和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同时又有点生气:“你呀!昨晚是不是又熬夜看论文了?什么重要的论文非得昨晚看完?今天周末不能看吗?”
梁远清将脸埋在她肩窝,深吸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馨香,声音闷闷的,带着困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固执:“昨晚看完,就能把修改意见发给学生了,他们周末可以着手修改,不耽误进度。而且,”他顿了顿,手臂收紧,“而且,今天是周末,我不想把工作带到我们的时间里。只想……多陪陪你,陪陪小野。”
苏和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鼻尖猛地一酸,视线瞬间模糊。他总是这样。把学生的事排在前头,生怕耽误他们一分一毫;把她和孩子的时间看得无比珍贵,不惜压榨自己本就稀少的休息时间。
在他的排序里,他自己永远是最后一位,是那个可以被无限压缩和牺牲的选项。
两滴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不偏不倚,正滴在梁远清环抱着她的、放在她腰间的手背上。
那温热微湿的触感,让梁远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不需要抬头,不需要询问。他懂她。懂她这眼泪里包含的所有心疼、所有无奈、所有说不出口的焦灼和深沉的爱意。
他没有说话,没有安慰,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将怀抱收得更紧,更用力,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体温和无声的承诺,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给她。他用下颌轻轻蹭着她的发顶,是一个无声的抚慰。
苏和在他紧密的怀抱里,慢慢平复了情绪。她没有擦眼泪,任由那湿意在他睡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重新闭上眼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他虽然清瘦却依然坚实温暖的胸膛。
婴儿床里,秋野仿佛感应到什么,咂了咂小嘴,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卧室里,相拥的两人也重新陷入了安恬的浅眠。寒冬确实已经过去,春暖花开就在眼前。而他们所要的,不过是在这寻常的晨光里,彼此依偎,多偷得一刻静谧的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