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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末尾,春光正好,空气中已经有了初夏隐约的躁动。梁远筝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即将到来的五一假期。

“宇哥,和和,远清,”周末在别墅吃饭时,她掰着手指头规划,“五一咱们全家去杭城待几天吧?好多年没回去了,老宅子需要人照看一下,也该带秋野回去看看太公太婆生活过的地方。远清正好带和和逛逛西湖。这次咱们白天游湖,晚上看看音乐喷泉,再去灵隐寺上炷香,求个全家平安。”

苏和听了很期待,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梁远清。梁远清温和地笑了笑,点点头:“姐安排得很好。西湖,嗯,我也想再带和和去看看。” 他想起几年前去杭城开会,带着苏和去过一趟西湖,如今再带着妻儿家人同游,心境应该又不同了。

一切都计划得温馨美满,仿佛假期的欢声笑语已经近在耳边。

然而,生活往往擅长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临行前一天,周二下午,梁远清上完课,原本答应了学院里几位相熟的同事晚上一起聚餐,算是假期前的小小放松。他刚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办公室,手机响了。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的动作顿了一下,燕大法学院,钱院长。钱院长是他的老领导,也是苏和的硕士生导师。

一种莫名的预感悄然攫住了梁远清的心。他按下接听键,走到窗边:“钱院长,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钱院长沉重而缓慢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和掩饰不住的悲痛:“远清啊,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梁远清的心往下沉了沉,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手机:“您说。”

“周老师,昨天凌晨,走了。”

周教授是燕大法学院建院后的第一批教授,许多法学院的现任领导、教师都是她的学生,包括钱院长。

梁远清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窗外的春日阳光瞬间失去了温度,变得苍白刺眼。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钱院长在电话里继续说着,声音遥远而模糊:“老师,前几年去美国不久就查出来了,癌症。治了几年,效果不好。今年过年那会儿,她自己坚持要回来,落叶归根。她脾气倔,怕给学生们添麻烦,硬是瞒着,谁也没通知。直到今天上午,怀先到学院来办手续,我们才知道,老太太已经走了。”

“老太太生前要求一切从简,既然知道了,明天上午,在扬城殡仪馆,学院出面给周老师举行追悼会。她桃李满天下,你是她的关门弟子,又是她最器重、最挂念的学生之一,远清,方便的话,过来送送老师最后一程吧。”

周教授……走了。

那个精神矍铄、笑声爽朗、包得一手好饺子、总爱在阳台阳光最好的地方看书的老人。

那个在他失去冯瑶,又身受重伤时,没有过多言语安慰,只是默默将他纳入羽翼之下,用严格的学术要求和不动声色的关怀,将他一点点拉回正轨的恩师。

那个洞察了他对苏和那份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情感,笑眯眯地充当了“红娘”,一手将那个明媚勇敢的女孩推到他生命中的长辈。

对他而言,周教授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导师。她是严师,是慈母,是他精神世界里一座沉稳可靠的灯塔,更是他和苏和之间那根至关重要的缘分之线。

梁远清对周教授的敬重与感情,甚至超越了对自己的亲生母亲。

“好。钱院长,我一定到。”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一部分。

挂了电话,他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双腿传来熟悉的僵直感。他给原本约好聚餐的同事发了条简洁的致歉信息,找了个无可指责却冰冷的借口。然后,拎起公文包,步履有些飘忽地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那个充满苏和气息的家,熟悉的温馨此刻却像一种无声的谴责。他径直走进书房,反手关上了门,仿佛要将自己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书桌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光影。梁远清没有开灯,他就那样站在书桌前,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细微地颤抖。他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手指摸索着,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香烟,已经放了很久。苏和不喜欢烟味,总说抽烟伤身,他确实很久没碰过了。

可此刻,那冰冷的触感却像是一种诱惑。他颤抖着手撕开包装,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摸索出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蹿起,映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睛,他凑近,点燃。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眼眶发红,生理性的泪水涌了出来。但这呛人的滋味,却仿佛能暂时麻痹从心脏深处蔓延开的、冰冷的钝痛。

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书房的空气很快变得污浊。浓烈的尼古丁并没有填补心里的空白,反而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深处最不愿触碰的闸门。

周教授得知他身受重伤时,那一句“孩子,路还长,别把自己走丢了”;戴着老花镜,在灯下逐字逐句阅读他新发表的论文的侧影;在燕大老式家属楼的厨房里,系着围裙,笑眯眯地教苏和擀饺子皮的样子......

冯瑶年轻鲜活的笑脸,支教时那简陋的校舍,然后是刺耳的巨石滚落声,孩子们惊恐的哭喊声,冰冷的雨水,还有腰部传来撕心裂肺、永无止境的疼痛……

记忆的碎片混杂着烟雾,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愧疚、悲痛、无力感,还有对命运无常的恐惧,像潮水般冲击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

长时间的站立和精神冲击,空荡荡的胃也开始痉挛,传来尖锐的绞痛。紧接着,那熟悉的、来自左侧腰脊旧伤深处的钝痛,如同苏醒的恶兽,开始一下下啃噬他的神经,并迅速沿着受损的神经线路向下蔓延,左腿逐渐变得沉重、麻木,仿佛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

窗外的晚风吹进来,带着凉意,让他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醒。他不能倒在这里。他要去扬城,明天要去送老师最后一程。他必须休息,必须保存体力。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他试图移动脚步,想走到旁边的沙发躺下。然而,当他将意识集中在左腿,试图让它承载重量迈出第一步时,那麻木的肢体却像一根彻底失去控制的朽木,完全不听从大脑的指令。

左腿一软,失去支撑,高大的身躯瞬间失去了平衡。他试图用手抓住书桌边缘,指尖却只划过光滑的木板。下一刻,他整个人重重地侧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左半边身体先着地,旧伤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剧烈的疼痛和摔倒的冲击让他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息,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几秒钟后,他勉强撑起上半身,想给妻子打电话,但手机在他摔倒的时候从口袋里滑了出来,就掉落在离他大约两米远的前方。

两米。平时不过两三步的距离。

此刻,却像隔了万水千山。

他试图挪动身体,用手臂支撑着向手机爬去。但腰部传来的剧痛和左腿的完全无力,让他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变得异常艰难且痛苦万分。仅仅挪动了不到半米,他就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所有力气,再次瘫倒在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部小小的、闪着微弱呼吸灯的黑色手机。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无力感和恐惧,在这一刻,真实而残酷地攫住了他。

如果说以前对自己这具饱受伤病折磨的身体,更多的是一种可能需要麻烦别人的担忧和歉疚,那么此刻,他是真切地、赤裸地感受到无能为力的绝望。他连拿到近在咫尺的手机,向最爱的人求救,都做不到。

他怕了。真的慌了。

巨大的恐慌中,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涌现出来,带着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渴望:和和,他的小妻子。他想立刻听到她的声音,想立刻看到她,想立刻让她用那双温暖的手抱住他,想立刻感受她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原来,他对她的依赖,早已不仅仅是生活上的照料和陪伴。她是他的药,是他的光,是他在这无常世间,唯一能紧紧抓住的、实实在在的安全感。没有她在身边,他就像此刻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时间在疼痛、无助和越来越深的恐惧中缓慢流逝。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渐浓的夜色和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勾勒出他倒在地上的狼狈轮廓。

与此同时,徐家别墅里,晚餐桌上的苏和,也心神不宁。

她夹起一筷子青菜,筷子尖却抖了抖,菜叶掉回了盘子里。再夹,又滑脱了。第三次,才勉强夹起来。

梁远筝看在眼里,笑着打趣:“哟,我们家这是怎么了?有的人啊,老公不回来吃晚饭,就魂不守舍,连菜都夹不稳了。”

苏和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但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散去:“姐,你别笑话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远清不在家,我就觉得这饭吃着都没滋味,心里空落落的。我大概是没救了,恨不得变成他腰上那贴膏药,时时刻刻跟他贴着才好。”

徐明宇温和地说:“远清是和同事聚餐?”

“嗯” 苏和应着,勉强把碗里的饭吃完,却食不知味。那种心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坐立难安。

“姐,小叔,我吃好了。我先回去了。” 她放下碗筷,实在待不住了。

梁远筝理解地点点头:“快回去吧,看你心神不宁的,早点回去休息,休息好了明天才有精神玩。”

走出别墅大门,春天的晚风拂过脸颊,非但没让苏和平静,反而更加剧了那股莫名的心悸。她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到了楼下,她抬头看向自家窗户一片漆黑,灯没亮。他还没回来。

快步上楼,钥匙插入锁孔时,她的手有些抖。推开门的瞬间,玄关的感应灯亮了。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向鞋架——梁远清常穿的那双黑色皮鞋,没有像往常一样整齐地放在鞋架上,而是有些歪斜地、一只正一只歪地脱在地上。

“老公?” 她唤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回响,没有回应。

客厅没有开灯,卧室的门敞开着,里面也是黑的。她的心跳如擂鼓,目光移向紧闭的书房门。那里,门缝底下,也没有透出丝毫光亮,但是传出了淡淡的烟味。

她走过去,手放在门把手上,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同时按亮了门口的顶灯开关。

灯光瞬间驱散了书房的昏暗,也照见了地板上那个熟悉得让她心脏骤停的身影。

“老公!” 苏和失声惊呼,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冲了过去。她跪倒在地,颤抖着手去扶他,“老公!老公你怎么了?!摔倒了?哪里疼?能听见我说话吗?”

梁远清在灯光亮起的瞬间就闭上了被刺痛的眼睛,直到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呼喊,感受到她温暖的手碰到自己冰凉的脸颊和手臂,他才像是从冰冷的海底终于被捞了上来。

他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她惊慌失措、布满泪痕的脸。

“和和,” 他的声音沙哑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委屈和后怕,“你回来了,我、我想给你打电话,但是,够不到手机。” 他的目光,费力地转向不远处地毯上的手机。

苏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像被狠狠拧了一把。只有两三米远,可他却没有力气拿到。他是试过的,他肯定试过,然后发现自己做不到,这认知比看到他倒在地上更让苏和心痛欲裂。

“没事了,没事了,我回来了,和和回来了。”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用力地、小心地扶起他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坐在地板上。她紧紧抱着他,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和冰凉,还有那无法完全放松的僵硬。

“和和,” 梁远清将脸埋在她温热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罕见的脆弱和依赖,“我没力气了,怎么也使不上劲,站不起来。” 他陈述着这个事实,语气里是深深的无力。

“没关系,没关系!” 苏和一遍遍重复,手臂用力环住他,用自己的力量支撑住他,“有和和在,都没有关系。我们不去想那个,乖,先休息一会儿,缓一缓,和和在这儿呢,和和抱着你呢。”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像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去他心头的恐慌;又像最坚固的磐石,给了他此刻最需要的依靠。

梁远清听着她平稳的心跳,感受着她怀抱的温暖和力量,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那强撑着的意志,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

他允许自己将全部的重量交托给她,彻底瘫软在这个让他安心无比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交融的呼吸声。苏和一直轻轻地、有节奏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后背,无声地传递着抚慰。

过了好一阵,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渐渐平复,呼吸也变得均匀了一些,苏和才用最轻柔的声音问:“发生什么事了,老公?是……晚上聚餐遇到什么不愉快了吗?”

她猜测着,却觉得不像,他很少因为外界的情绪波动引发这么严重的生理反应。

梁远清在她怀里静默了很久,久到苏和以为他睡着了。然后,他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散的痛楚:

“和和,周教授,走了。”

苏和抚摸他头发的手,骤然停住,悬在半空。她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瞬间冻住了,连呼吸都屏住了。

几秒钟后,她才颤抖着、不敢置信地、极轻极轻地问:“什么?老公,你再说一遍?是周教授吗?燕大的周教授?”

“嗯。” 梁远清闭着眼,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音节,沉重得像一块巨石落下。

苏和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梁远清的头发上,衣领上。周教授,那个慈祥智慧的老人,对她而言,同样恩重如山。在她失去老苏,独自一人在扬城求学的时候,是周教授给了她长辈的关怀。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周教授那看似无心、实则用心的牵线搭桥,如果没有周教授在她被梁远清冤枉抄袭时挺身而出的维护和鼓励,她或许永远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走进梁远清的生命,成为他的妻子。

周教授对她,是家人,是伯乐,是改变她人生轨迹的贵人。

“怎么会这么突然” 苏和的声音哽咽破碎,“她身体不是一直挺硬朗的吗?”

梁远清在她怀里,断断续续、声音低哑地转述了钱院长电话里的话:“癌症,有几年了,瞒着大家,回国了也没说,今天陈大哥去学校办手续才知道。”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割在两人的心上。

许久,梁远清才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明天在扬城,追悼会,你和我一起去吧?”

苏和用力点头,下巴蹭着他的发顶,泪水不停地流:“嗯。去,一定要去,送教授最后一程。” 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通过这个拥抱,将彼此的力量传递给他,也汲取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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