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园的秋意，如同一位技法娴熟的国画大师，笔触愈发浓重起来。
银杏叶的边缘染上了灿金，法国梧桐的巴掌叶也开始泛黄，风一吹过，便簌簌地飘落几片，在干净的柏油路面上打着旋儿。
昼夜温差拉大，清晨的草坪上会结起薄薄的白霜，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随着课程全面展开，新生们最初的那点新鲜感和悠闲迅速被沉重的课业压力所取代。
《微积分》的语言如同天书，《程序设计基础》的指针概念让无数人抓狂，《线性代数》的矩阵变幻莫测，《计算机原理》的二进制和门电路更是抽象得让人怀疑人生。
晚自习的教室和图书馆，成了最热门的“战场”，往往开门不到半小时，座位就被抢占一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的竞争气息。
林辰的“天才”之名，经过课堂上的两次“交锋”，已然在新生中小范围传开。
这给他带来了一些便利，比如在软件创新实践基地，学长们对他更加重视，甚至开始征询他对项目架构的意见。
但也带来了一些微妙的困扰——走在路上，偶尔会感受到来自陌生同学的打量目光，其中混杂着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他对此泰然处之，依旧保持着低调而规律的作息。
白天认真上课，虽然他大脑里的知识储备远超课程要求，但他依旧会耐心听讲，从中寻找那些可能被前世忽略的、属于这个时代特有的思维火花和基础细节。
他深知，大厦越高，地基越要牢靠，重温这些基础，对他而言并非浪费时间，而是一种必要的“沉淀”。
而真正属于他个人、能够让他全身心投入的“秘密时间”，是在深夜。
清华的老图书馆，那座有着悠久历史、爬满常春藤的宏伟建筑，成了他夜间的庇护所。
这里不像新开放的逸夫馆那样灯火通明、座无虚席，它更显古老、幽深，带着一种书卷沉淀下来的静谧与庄严。
尤其是晚上十点以后，大部分学生已经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宿舍，只有极少数真正的“夜猫子”或是像林辰这样，有着特殊需求的人，还会留连于此。
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一位姓秦的老先生，据说在馆里工作了几十年，对这里的每一个书架、每一本藏书的位置都了如指掌。
他戴着老花镜，总是坐在入口处的桌子后面，就着一盏绿罩子台灯看书或者整理卡片目录，表情严肃，很少与学生交谈。
久而久之，学生们私下里都叫他“秦守”，取“严守规矩”之意。
林辰很快就发现了老图书馆夜间的妙处。这里的藏书远比新馆丰富，尤其是那些年代久远、纸页泛黄的外文原版计算机书籍和过期的学术期刊，很多在新馆是找不到的。而且，深夜的阅览室空无一人，只有头顶日光灯管发出的轻微嗡鸣，以及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极其适合进行深度思考和不受打扰的编码工作。
他通常会选择自然科学阅览室一个靠墙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厚重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木桌，旁边就是一个高高的、摆满了《Acm通讯》、《IEEE计算机汇刊》等外文期刊的书架，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他将这里戏称为自己的“战略指挥位”。
起初，他只是在这里阅读那些前沿的期刊论文，试图更全面地了解这个时代全球计算机科学的最新进展，弥补自己前世可能忽略的、一些非主攻领域的技术细节。
他翻阅着那些带着静电复印机特殊气味的论文，看着上面描述的各种“新颖”算法和架构，心中常常泛起一种奇妙的时空交错感——这些在二十多年后看来可能已经过时或者成为常识的技术，在1997年，却是无数顶尖学者正在探索的疆域。
但很快，他的“野心”就不止于阅读了。
一个周五的深夜，十一点已过。阅览室里只剩下林辰一个人，还有远处角落里秦老先生模糊的身影。窗外月色清冷，树影婆娑。
林辰摊开了几张画满了流程图的稿纸——那是他和苏晚晴、陈浩利用课余时间，在基地机房或者找个空教室讨论后，由苏晚晴整理绘制的“开放qq”下一阶段开发计划。
同时，他小心翼翼地启动了那台从宿舍搬来的、略显笨重的笔记本电脑（这是他近期用“开放qq”项目预支的一部分基地经费，加上自己之前攒的钱购置的，性能比宿舍那台386强了不止一个档次）。
屏幕上，不再是课本上的示例代码，而是“开放qq”服务器端的核心模块。他计划利用老图书馆相对稳定（虽然网速依然感人）的网络环境，以及这深夜的绝对安静，对服务器进行一轮重要的重构和压力测试。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敲击声在空旷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正在重写网络通信层的核心部分，引入更高效的I\/o多路复用机制，以替代之前相对简陋的多线程模型。
这对于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用户并发量至关重要。
时间在代码的行间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林辰感到脖颈有些僵硬，他抬起头，活动了一下，目光无意中扫过对面那个一直空着的位置。
不知何时，那里竟然坐了一个人。
一个女生。
她背对着林辰的方向，只能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薄毛衣，肩膀微微耸动着，似乎也在奋笔疾书，或者……在敲击键盘？林辰注意到，她手边也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在这个年代，拥有笔记本电脑的学生可不多见。
林辰没有多想，只当是另一个同样刻苦的夜读同学。他低下头，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代码世界里。
然而，接下来的几个深夜，林辰几乎每次在十一点后来到这个角落，都能看到那个女生的背影。她总是坐在同一个位置，仿佛那是她的专属座位。两人之间隔着宽阔的走道和好几排书架，互不打扰，像两颗运行在各自轨道上的行星。
直到一个周三的晚上。
林辰正在调试一个棘手的bug——服务器在模拟高并发请求时，偶尔会出现极其罕见的死锁情况，日志信息模糊不清，难以定位。他反复检查着代码逻辑，添加调试信息，运行测试，眉头紧锁，已经在这个问题上耗费了近两个小时，却依然毫无头绪。 Frustration（挫败感）开始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对面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点无奈的叹息。
林辰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恰好，那个女生也似乎被某个难题困住，正抬手揉着眉心，无意中转过头，目光与林辰撞了个正着。
那是一张清秀而带着书卷气的脸庞，眼睛很大，眼神清澈而聪慧，但此刻也带着一丝疲惫和困惑。她看到林辰在看她，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又迅速转了回去，耳根似乎有些泛红。
林辰也收回目光，但就在那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对方屏幕上的一些内容——那似乎不是论文，也不是普通的文档，而是一些……代码？而且结构看起来有些眼熟？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微微一动。但他没有贸然上前打扰，毕竟在图书馆，随意搭讪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
转折发生在那天晚上林辰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关闭电脑，最后检查了一眼服务器日志，那个诡异的死锁依然没有重现，但也意味着问题没有被解决。他有些郁闷地合上电脑，站起身。
就在这时，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从对面推了过来，滑过光滑的桌面，停在了他的面前。
林辰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对面。那个女生已经背起书包，正准备离开，接触到他的目光，她快速地、几乎微不可见地指了指那张纸条，然后便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快步走出了阅览室。
带着疑惑，林辰打开了纸条。上面是一行清秀而有力的字迹：
“同学，冒昧打扰。无意中看到你在调试服务器程序，注意到你似乎遇到了并发问题。如果日志中出现 ‘thread x waiting for lock A held by thread Y, while thread Y waiting for lock b held by thread x’ 类似的循环依赖，或许可以检查一下 handle_message 函数和 update_user_status 函数中，锁的获取顺序是否可能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出现反转。—— 一个同样被bug困扰的夜猫子。”
林辰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纸条上的内容，一针见血！直接点出了他那个死锁问题最可能的根源！而且，对方竟然能通过观察（天知道她是怎么“无意中”看到并理解他屏幕上的代码和日志的？）就精准地推断出问题所在，这份洞察力和技术功底，绝非普通学生可比！
更重要的是，她提到了 handle_message 和 update_user_status 这两个函数名！这分明是“开放qq”服务器代码里的内部函数命名！她怎么会知道？！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林辰的脑海：难道她也是……？不，不可能。重生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也是一个技术水平极高的同行，并且很可能也在从事类似的项目，甚至……她可能通过某种途径，接触过“开放qq”的代码？是基地的人？还是……
林辰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却感觉重若千钧。他立刻重新打开电脑，按照纸条上的提示，仔细检查那两个函数的锁获取顺序。
果然！在一个非常隐蔽的、由特定消息序列触发的条件分支下，两个线程获取锁的顺序确实存在反转的可能！由于触发条件极其苛刻，在之前的测试中从未出现过，所以一直被忽略了。
他迅速修改了代码，确保了所获取的顺序一致性。然后，他再次运行了高并发压力测试。
这一次，服务器稳定运行了整整半个小时，没有再出现任何死锁迹象！
问题解决了！
林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兴奋和……对那个神秘女生的强烈好奇。她是谁？她怎么如此了解他的代码？她纸条里提到的“同样被bug困扰”，又是在做什么项目？
他看向对面那个已经空荡荡的位置，第一次对这个每晚如期出现的“幽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第二天深夜，林辰特意提早了一些来到老图书馆。那个女生果然还在老位置。
这一次，林辰没有犹豫。他拿着那张纸条，走到对面，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
女生似乎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抬起头，有些警惕地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正在写写画画的笔。
“同学，你好。”林辰将纸条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脸上带着真诚的感谢和微笑，“非常感谢你的指点。按照你的提示，那个死锁问题已经解决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看到林辰的态度，女生的警惕稍微放松了一些，她看了看纸条，又看了看林辰，轻声说道：“不用客气，能帮上忙就好。”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吴侬软语的柔和。
“我叫林辰，计算机系大一新生。”林辰自我介绍道，然后试探着问，“不知道同学你怎么称呼？也是计算机系的吗？我看你好像……对网络编程也很熟悉？”
女生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还是低声回答道：“我叫沈雨馨，软件学院的，研一。”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我的研究方向正好也包括分布式系统和网络通信。所以……对这方面稍微有点了解。”
软件学院！研一！难怪技术如此扎实！林辰心中恍然。清华的软件学院此时刚刚成立不久，能考进来的都是尖子中的尖子。
“原来沈学姐。”林辰的态度更加恭敬了些，“学姐昨天提到的锁顺序问题，真是一语中的，让我茅塞顿开。不知道学姐方不方便透露，你是在做什么项目吗？或许……我们以后可以交流一下？”
沈雨馨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摊开的、写满了各种公式和架构图的笔记本，沉默了几秒钟，才轻声说：“我……我在做一个……类似的东西。也是一个即时消息系统，不过……是基于web的尝试。”
web版的即时消息系统？林辰心中再次一动。这在1997年，可是一个相当前沿和大胆的想法！需要处理的技术难题丝毫不比c\/S架构的少，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具挑战性。
“web版的？那太酷了！”林辰由衷地赞叹，“这涉及到Ajax……呃，我是说，需要浏览器端和服务器端持续通信的技术，实现起来很有挑战性啊。”
沈雨馨惊讶地看了林辰一眼，显然没想到一个新生竟然也知道这些尚未普及的概念。“你也知道这个？”她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
林辰笑了笑，没有解释自己知识的来源，而是顺势说道：“我平时也喜欢瞎琢磨。我和几个朋友也在做一个c\/S架构的即时通讯软件，叫‘开放qq’。学姐你昨天提到的函数名，就是我们项目里的。看来咱们算是……同行？”
听到“开放qq”这个名字，沈雨馨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辰看出她似乎不太愿意深入交流，便也不再追问，只是诚恳地说：“沈学姐，以后如果我在技术上遇到什么问题，能不能向你请教？当然，如果学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尽管开口。”
沈雨馨看了看林辰真诚而清澈沈雨馨看了看林辰真诚而清澈的眼神，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可以。互相学习吧。”
从那天起，老图书馆深夜的角落，不再只有两个孤独的行星。他们依然各自忙碌，专注于自己的代码和项目，但偶尔，当遇到棘手的难题时，会有一张纸条悄然滑过桌面；或者，会有一声轻轻的咳嗽，引来对方关注的目光，然后是一个简短的技术问题的低声交流。
他们从不谈论彼此项目的具体细节和背景，也从不涉足学习之外的私人话题。他们的交流，纯粹而高效，局限于技术本身。但在这无声的代码和偶尔的纸条往来中，一种基于技术认同的、奇妙的默契和信任，正在悄然建立。
林辰不知道沈雨馨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她的那个web版即时消息项目又进展如何。但他能感觉到，这个看似文静柔弱的学姐，体内蕴藏着不输于任何人的技术热情和实力。她就像一座沉默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一角。
而这座冰山，在未来，是否会成为他航行路上的阻碍，还是可以并肩同行的伙伴？林辰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在这座藏龙卧虎的清华园里，他又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值得关注的存在。
夜深了，月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两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庞上，也洒在那些承载着未来梦想的代码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