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男看着白板上的五个问题和五份答案,看了很久。然后他放下笔,坐回椅子,又点了一支烟——第五支。
“你们的方案,”他缓缓开口,“技术上可行,经济上划算,逻辑上自洽。但是——”
这个“但是”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但是你们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人。”李一男说,“不是技术的人,是组织的人,是利益的人,是习惯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华为园区:“华为做了十年通信,从代理交换机做到自主研发,从国内做到海外。这十年里,我最大的体会是:技术问题都好解决,人的问题最难。”
他转过身:“你们这个平台,一旦建成,会动很多人的奶酪。网优工程师的工作方式要变,维护人员的技能要求要变,甚至管理层的考核指标都要变。这些变化,会遇到阻力,很大的阻力。”
林辰点头:“我们知道。所以我们选择从试点开始,从小范围开始,用效果说话。让反对的人看到好处,让犹豫的人看到可能,让支持的人看到未来。”
“试点选哪里?”
“广州天河,”林辰说,“问题最典型,效果最明显,领导最能看见。”
“时间?”
“三个月。第一个月搭平台,第二个月调算法,第三个月出效果。”
“目标?”
“‘三高’指标下降20%,”林辰说,“这是第一阶段目标。如果达成,就证明方法论可行,可以扩大试点范围。”
“资源?”
“我们需要一个正式的项目组,有预算,有授权,有跨部门协调的能力。”
“团队?” 林辰指了指身后的四个人:“核心团队就在这里。周峰负责数据,张涛负责
算法,王哲负责验证,刘博负责执行。我负责整体和对外。”
“你呢?”李一男看着林辰,“这个项目成了,你在华为就站稳了。败了,你可能就得回战略部,甚至离开华为。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林辰回答得很干脆,“这个项目必须做,而且必须成。不仅为了华为,为了移动,更为了证明一件事——中国的通信人,能用创新的方法,解决世界级的难题。”
这话说得很重,但很真诚。李一男看着林辰,看了足足十秒。然后他笑了——这是今天上午第一次笑。
“好,”他说,“这个项目,我批了。”
李一男坐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空白文件纸——是华为内部的项目立项申请表。他拿起笔,开始填写:
项目名称:广东移动GSm网络智能优化平台试点
项目代号:天网(SkyNet)
项目经理:林辰
技术负责人:周峰
算法负责人:张涛
测试负责人:王哲
工程负责人:刘博
项目周期:1998年12月10日- 1999年3月10日
项目预算:120万元(首批)
项目目标:在广州天河区实现“三高”指标下降20%
他写得很快,字迹潦草但有力。写完,签上自己的名字,又从抽屉里拿出公章——红色印泥,重重盖下去。
“拿着这个,”他把文件递给林辰,“去财务部领第一期经费,三十万。去人力资源部备案,你们五个从今天起正式组成‘天网项目组’。去行政部申请固定办公场地,别再挤那小会议室了。”
林辰接过文件,纸张还带着温度。这不是普通的文件,这是尚方宝剑,是通行证,是承诺。
“另外,”李一男从抽屉里又拿出个大哥大——摩托罗拉的,比之前给林辰的那个更新,“这个给你,项目专用。里面存了我、任总、还有移动集团几个关键领导的直通号码。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直接打。”
林辰接过手机,沉甸甸的。 “最后一句,”李一男看着他,“这个项目,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成了,你们就是华为的英雄,未来十年网络优化领域的标准可能都由你们定。败了……”
他没说完,但意思都懂。 “我们不会败。”林辰说。
走出李一男办公室时,是上午十点。阳光正好,透过走廊窗户照进来,在水泥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五个人站在走廊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笑了。 “成了!”王哲握拳。
“这才刚开始,”周峰泼冷水,但眼里有光,“最难的在后面。”
“不怕,”张涛推推眼镜,“有路就好走。”
“干活,”刘博言简意赅。
林辰看着手里的立项文件,又看看身边的兄弟,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前世今生,他经历过很多时刻:高考放榜、公司成立、拿到投资、产品上线……但这一刻,不一样。
这不是个人的成功,是一群人的征程;不是商业的胜利,是技术的突破;不是眼前的利益,是未来的可能。
“走,”他说,“回办公室,开项目启动会。”
新的办公室在四楼,比之前那间大一倍,有窗户,能看到园区的榕树。
行政部的人效率很高,桌椅已经摆好,白板已经挂上,甚至还有一台饮水机——1998年,这在华为算是高配了。
五个人围着白板站成一圈。林辰在白板中央写下今天的日期:1998年12月10日。然后在右边写下项目截止日:1999年3月10日。中间画了一条时间轴。
“九十一天,”林辰说,“我们要完成三件事。”
他在时间轴上标出三个节点:
第一阶段(12月10日-1月10日):平台搭建
第二阶段(1月11日-2月10日):算法优化
第三阶段(2月11日-3月10日):试点验证
“第一阶段,周工负责。”林辰看向周峰,“你需要在一个月内,完成天河区一百个基站的数据采集系统部署。包括华为设备、爱立信设备、诺基亚设备。”
“爱立信和诺基亚的接口……” “我去协调,”林辰说,“张工那边已经同意推动。你只需要告诉我技术需求。”
“行,”周峰在笔记本上记下,“一百个基站,三十天,平均一天三个。可以,但需要五个实施人员。”
“人我给你配,”林辰说,“从广东办事处调。”
“第二阶段,张师兄负责。”林辰看向张涛,“你需要基于第一阶段的数据,开发出可用的诊断算法。初期可以用规则引擎,但要有扩展性,为后续的机器学习留接口。”
“算法验证呢?”张涛问。 “哲哥配合你,”林辰说,“王哲搭建模拟测试环境,所有算法必须先在模拟环境跑通,才能上现网。”
“明白,”张涛推推眼镜,“我需要天河区过去半年的历史数据,做训练集。”
“这个移动有,我去要。”
“第三阶段,博哥负责。”林辰看向刘博,“自动执行系统。包括指令安全验证、多厂商适配、效果监控、异常处理。”
“难点在适配,”刘博说,“三个厂商,三种接口。”
“所以要从现在就开始研究,”林辰说,“你把三个厂商的接口文档吃透,设计统一的适配层。需要厂商技术支持的话,我来协调。”
“可以。”
分工明确,时间紧迫。林辰在白板最上方写下八个大字:“只争朝夕,使命必达。”
“最后说几点,”他看着大家,“第一,这个项目不是我们五个人的,是整个华为的。需要什么资源,直接提,我去争取。第二,每天早晚各开一次站会,同步进度,解决问题。第三,每周六下午项目复盘,调整计划。第四……”
他顿了顿:“第四,注意身体。九十天很长,别第一天就把自己干趴下。”
王哲笑:“辰哥,你这最后一点,自己先做到再说。”
“我尽量。”
启动会开完,已经中午十二点。食堂开饭的广播响了,但没人动。
“吃饭吧,”林辰说,“吃饱了再干。”
“走,今天庆祝一下,”王哲说,“我请客,加个鸡腿!”
“食堂鸡腿一块五,”周峰说,“你确定要请?”
“请!项目都立了,还差这一块五?”
五个人笑着走出办公室,走向食堂。走廊里碰到其他部门的同事,有人打招呼:“林工,听说你们项目批了?恭喜啊!”
“谢谢,刚起步。”
“三个月改善20%,够狠的。成了请吃饭啊!”
“一定!”
1998年冬天的深圳,正午阳光温暖。食堂里人声鼎沸,红烧肉、炒青菜、蒸鱼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是人间烟火,也是奋斗者的燃料。
林辰打好饭,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看着盘子里的大鸡腿——王哲真给加了,金黄色的,冒着热气。又看看周围埋头吃饭的华为同事,年轻的,年长的,男的,女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但眼神都很亮。
这就是华为,1998年的华为。还不是后来的巨头,还在爬坡,还在追赶,但已经有了那种“一定要做成”的狠劲和韧劲。
他咬了一口鸡腿,很香。然后拿出那个新的大哥大,给苏晚晴发了个短信——是的,1998年底,中国移动已经开通了短信业务,虽然一条一毛钱,但比传呼机方便。
“项目批了,今天启动。三个月攻坚战开始。”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注意休息,别太拼。”
“你也是。”
简单的对话,但足够温暖。林辰收起手机,继续吃饭。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洒在餐桌上,洒在米饭上,洒在这个1998年冬天的中午。
前路还长,挑战还多,但至少,他们上路了。
这就够了。
晚上十点,项目办公室还亮着灯。
周峰在调试数据采集代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
张涛在白板上推导公式,粉笔灰落了一肩;
王哲在写测试用例,笔记本写满了三页;
刘博在拆解爱立信的接口文档,眉头紧锁。
林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写项目周报。这是李一男要求的:每周五下班前,提交一份详细的进度报告。今天周四,他提前写。
写到一半,他停下来,看着窗外的夜景。深圳的冬夜,霓虹灯闪烁,远处工地的塔吊上亮着灯,像悬在空中的星星。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重生那天,1997年春天的那个早晨,他躺在大学宿舍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发誓这一世要活出不一样的样子。
想起高考,想起清华,想起启辰科技的第一个用户,想起拒绝腾讯收购的那个夜晚。
想起第一次见任正非,那个清瘦但眼神如鹰的老人说:“华为的门,向有理想的年轻人敞开。”
想起车间里的王师傅,手把手教他焊电路板;想起郑州机房的雷雨夜;想起北京研讨会的紧张;想起全省调研的奔波。
想起苏晚晴,想起她说“愿你永远眼中有光”。
一幕幕,像电影一样闪过。
而现在,他坐在华为的办公室里,带领一个团队,要做一个可能改变整个行业的事情。
这感觉,很不真实,但又很真实。
“辰哥,茶。”王哲递过来一杯茶,茉莉花茶,热气腾腾。
“谢谢。”林辰接过,喝了一口,烫,但暖。
“想什么呢?”王哲在旁边坐下。
“想我们这一路,”林辰说,“从清华的小实验室,到华为的大项目,好像做梦一样。”
“不是梦,”王哲认真地说,“是你一步步走出来的。而且,这才刚开始。”
“是啊,刚开始。”林辰看着窗外的灯火,“有时候我在想,我们这代人,生在1970年代,长在1980年代,奋斗在1990年代,会见证一个什么样的中国?”
“会见证一个强大的中国,”王哲说,“一个在通信领域不再受制于人的中国。”
“所以我们更要努力。”
“必须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深圳的夜,从来不黑,因为总有人在奋斗,总有人在创造。
“对了,”王哲想起什么,“我今天收到清华同学的信,说学校要搞百年校庆,问我们要不要回去。”
“什么时候?”
“明年四月。”
“看项目进度吧,”林辰说,“如果成了,我们就风风光光回去;如果不成,就默默努力。”
“一定能成。”
晚上十一点,林辰让大家都回去休息——第一天,别熬太狠。
周峰还想再待会儿,被张涛硬拉走了。
刘博检查了一遍设备电源,最后一个离开。
办公室里只剩下林辰一个人。他关掉大部分灯,只留一盏台灯,继续写周报。
写到“风险与应对”部分时,他停住了笔。风险很多:技术风险、协调风险、人员风险、时间风险……但最大的风险,其实李一男已经说了:人的风险。
改变总是困难的,尤其是改变一群人的工作方式和思维习惯。
但改变也必须发生,因为不改变,就没有进步;不改变,就只能永远跟在别人后面。
他在周报的最后一段写道:“本项目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项目,更是一次组织变革和思维革新的尝试。
我们相信,只有打破孤岛、拥抱数据、实现自动,中国的通信网络才能实现从‘跟随’到‘引领’的跨越。这条路很难,但值得走。”
写完,已经凌晨十二点半。林辰保存文档,关掉电脑,关掉台灯。
办公室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光影。
他站在窗前,看着这座城市的灯火。1998年的深圳,还在疯狂生长,像一株不知疲倦的植物,向着天空,向着未来。
而他们,就是这株植物上最嫩的芽,最绿的叶,最有生命力的部分。
林辰深吸一口气,走出办公室,锁上门。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幽幽亮着。他走向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明天,战斗继续。
但他不怕。 因为心中有光,前路有灯,身边有人。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