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病踏过铸剑城最后一级石阶时,身侧似乎还带着几分炉火未尽的余温,
这座以铸剑为名的城池,连墙砖都浸染着铁的颜色,纵然如世间城郭一般,有着居民的生活之景,
但那处处升起的炉烟,以及入耳不停的锻打之声,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来人,这座城池那火与铁的底色。
可当李无病踏过阶梯,望见铸剑山庄时,眼前的景象却骤然变得柔和起来:
入眼处,山庄并不宏伟,那朱红的大门无雕无饰,只在门楣之上悬了一方素木牌匾,
匾上“铸剑山庄”四字以隶书刻就,笔锋沉敛,丝毫不见半点李无病预想中的凌厉。
守在门口的,是两名劲装护卫,两人双目灼灼,如鹰隼般扫视着来往的路人,待李无病走近,其中一人上前,语气中带着几分对于陌生人的警惕:
“山庄重地,闲人勿进!”
而当李无病出示了腰牌之后,两人对视一眼,另一人转身进去通报,而问询的护卫则躬身道:“原来是庄主邀请的贵客,快请进!”
李无病把玩着手中的腰牌,心中思索:“按照老文所言,他打听到类似和平场景,战场会为我们安排一定合理身份,看来这寿宴来宾的身份,在庄中地位不低。”
踏过朱红门扉,绕过影壁之后,一座清寂的小院落入李无病眼中,脚下是青色石板铺成的小径,两侧的冬青修剪齐整,院中的石凳表面光可鉴人,显然日日擦拭,
东侧的花架上爬满了紫藤与蔷薇,此刻盛开的粉紫花瓣层层叠叠,伴着门扉开启的微风拂过,便有纷纷花瓣簌簌落下,铺在那青石小径之上,像是撒了一片上好锦绣。
骤然见到这精致的小院,李无病也下意识放缓了脚步,踏着青石板,来到花架前,李无病的指尖拂过一朵含苞的蔷薇,此间的花叶锦簇芬芳之间,亦有着几分精心的调理,
由花见人,此间庭院的主人,想必也是一位热爱生活的精致之人。
“先生倒有雅兴,在此处赏玩花木。”
温润女声从身后传来,李无病转身看去,便是一眼素白,
来人身着月白襦裙,裙摆间绣着几朵浅色牡丹,伴着她走来的步伐,才晃出淡淡花影。
她发髻并无太多点缀,仅插一支羊脂玉簪,玉色温润映着发泽,乌黑的鬓边垂着两缕碎发,风一吹便轻轻扫过脸颊。
若单看容貌,李无病竟一时辨不出这女子的确切年纪。
眉眼精致如画,尤其是那春日般和煦的眼眸中,似乎还带着几分少女的澄澈,
可那行走之间摇曳的身形,却又分明是经过岁月沉淀的熟韵,
“妾身姬宁,是这铸剑山庄的女主人。”姬宁微微欠身,目光落在李无病身上,语气带着几分得体的赞叹:
“久闻先生行事磊落,江湖盛传你侠义之名,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李无病拱手还礼,他可不知道战场给他上了什么人设,而且考虑到封建时代的信息传输速度,大部分什么“久仰久仰”,你就当是客套就行了,再问就不礼貌了。
照会之后,两人沿着花径并肩而行,姬宁一边引着路,一边自然地闲聊道:
“先生此次前来,是想在寿宴之前拜会我家夫君吧?”
“可惜夫君近日实在脱不开身,只得妾身代为接待,还请见谅。”
“夫人莫要说这话,在下只是闲游至此,能得夫人接待已是大幸。”李无病语气真诚地看着眼前的美妇人:
“既然庄主不在,时候也不早了,我便先回院中,等寿宴再见庄主便是。”
“倒是我此番拜访,反倒是叨扰了夫人。”
李无病话音刚落,从后堂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伴着瓷器碎裂的响声,一道少年带着怒气的叫嚷声传了过来:
“我不习武!不碰剑!那些凶蛮冰冷的东西,除了杀人之外还能干什么?我不学!”
听到这声音,端庄的姬宁无奈地扶了扶额,对李无病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让先生见笑了,是犬子项云舒。”
伴着姬宁无奈的声音,一个青衫少年冲入了院中,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如冠玉,眉眼清秀,有几分像身旁的女子,却更为英气,
少年莽莽撞撞地冲到姬宁面前,气呼呼挥舞着双手,只见他手里攥着一卷摊开的《论语》,衣角还沾着几点墨迹:
“娘,吴师傅又逼我练剑习武!还搬出我爹来吓我!我才不要习武!我要读书!”
“只有读书!只有这些圣贤之道,才能为天下带来太平!爹打造了那么多兵器!只能给这天下带来更多的纷争!只会被天下人称作刽子手!”
“云舒!”姬宁厉声一喝,吓得气呼呼的项云舒一下子便像鹌鹑一样缩回了双手。
见儿子安分下来,姬宁转头看向李无病时,语气又软了下来,“小儿顽劣,口无遮拦,还望先生见谅。”
李无病倒是好奇地打量着项云舒手上的《论语》,这些文字和书籍在不同的世界间出现相似的影子,某种意义上也是大世界道脉影响的结果。
项云舒这才注意到李无病,小鹌鹑一样的他,目光扫过李无病,却没多在意,倒是李无病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面庞,让项云舒多了一丝亲切感。
而当项云舒注意到李无病盯着自己手中的《论语》时,他眼睛一亮,对李无病说道:“哥哥,您说这天下,是不是被‘武’给毁了?”
李无病有些意外,你妈刚呵斥完你,你又觉得自己行了?
不过李无病倒也好奇,这天下第一名匠的儿子想要说什么,便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而见李无病有了反应,刚刚小鹌鹑一样的项云舒,顿时像有了靠山一样,连珠弹一样把自己的想法吐露了出来:
“江湖人总说什么‘行侠仗义’,可他们终日打打杀杀,有几个是在为侠义,为公道发声?到头来,不过是恃强凌弱,争名夺利!所谓的江湖人,不过是一群仗着手中武力刀兵,肆意妄为的暴徒!”
“更何况!是谁给了他们随意审判善恶的权力?!他们挥舞刀兵,斩落人头时,凭什么认为自己就是所谓的正义?!”
听到这话,本想呵斥爱子的姬宁张了张嘴,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复杂间,选择了沉默。
而项云舒却越说越激动,好似要在这第一次见面的“哥哥”面前,道出自己的心中所想:“武力只会带来霸凌!只有孔孟之道!只有四书五经里写的‘仁政’‘爱民’,才是匡扶天下的正道!”
“习武弄剑,我不过是多了一副伤害他人的爪牙!”
“只有习得圣人之道,出仕为官,辅佐君王施行仁政!才能让天下太平,不再有刀兵之祸!”
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想法,少年的脸庞涨得通红,但他的眼神却灼灼如星,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向别人说出自己的想法,
父亲太忙,母亲认为自己太小,而那些教习师傅只会让他习武习武习武!
所以少年此刻很期待这位陌生“哥哥”的回应。
一旁的姬宁这一次没有阻止儿子,她同样侧目,似乎想要看看这位传闻中的江湖人,会如何回答自己这位赤子之心的爱子。
项云舒的话其实有许多可以反驳的点,刀剑武艺除了伤人之外,也可以成为护道的手段,而入朝为官匡扶社稷,也要考虑到天下纷争,必须倚赖刀兵。
但李无病却不愿伤害少年的这份纯粹与执拗,少年人的心中总是燃着火的,用所谓的现实之水浇灭那团火很容易,
可那团火一旦被浇灭,少年人的心便只剩下了冰冷。
但太过炽烈的火,不仅会烧伤他们自己,同样会伤害到身边的人。
因为那火的本质,是少年人对这世界的梦。
面对少年期待的目光,李无病没有多言,只是抬手摸了摸这小子的脑袋。
项云舒开始还有些疑惑,但这表达善意的举动,渐渐被他理解为了支持,他的目光陡然亮了起来:“哥哥!你也觉得我说得对是吗?!”
一旁的姬宁心中叹息一声,虽然李公子素有侠名,但面对这孩子,看来也只是作一番敷衍的支持罢了。
正当母子二人各怀心绪时,李无病坏笑一声,抬手一敲,
咚得一声,小少年直接痛得捂头蹲地,姬宁惊得胸前一颤,而李无病却是坏笑道:
“想法很好,不过小孩子才做选择,哥哥教你一课,你可以全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