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马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车轮压过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单调声响,像是在为某个刚刚死去的旧梦送行。
高自在瘫坐在柔软的坐垫上,那副总是挂着三分嘲弄、七分懒散的表情,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面沉如水,眉头紧锁,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阴郁之气。
他那只从不离手的扇子,被随意地丢在一旁,仿佛一件碍事的垃圾。
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个冰冷的硬物——那把他从不轻易示人的手枪。
只有握着这件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才能给他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他脑子里没有半分碾压白鹿书院的快感,也没有半点将林之轩踩在脚下的得意。
那些东西,都无所谓了。
他的脑海里,此刻只盘旋着一个名字,和一个巨大的问号。
施肩吾。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穿越以来最坚固的屏障——他对历史的先知。
施肩吾,元和十五年的进士,晚唐诗人。
现在他妈的是初唐!贞观年间!
这中间差了多少年!
一个未来才会出生的人,他的诗,为什么会出现在林之轩这个草包的嘴里?
高自在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一种从灵魂深处更深沉的恐惧,从他心底缓缓升起,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所有的从容和镇定。
这不对劲。
这非常他妈的不对劲!
难道……还有另一个穿越者?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高自在浑身的血液都快凉了。
同行是冤家,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刀。
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
如果真的有另一个穿越者,那对方是敌是友?
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吗?
那个所谓的“云游高僧”,会不会就是那个穿越者?
他把这首诗教给林之轩,是无心之举,还是……在试探?在警告?
或者,有没有另一种可能?
这个世界,根本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大唐。
历史的轨迹,从某个他不知道的节点,就已经发生了偏离。
这个可能性,比出现另一个穿越者更让他毛骨悚然。
因为这意味着,他对未来的预知,已经失效了。
他引以为傲的那些诗词歌赋,那些领先时代的知识,随时可能变成一个笑话。
他今天能用一首《夏雨后题青荷兰若》来打脸林之轩,明天会不会就有人吟出苏东坡的词,来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一想到那个画面,高自在就感觉一阵窒息。
他一直把这个时代当成一个大型的浸入式游戏,他自己是那个开了上帝视角的唯一玩家。
他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戏耍皇帝,可以调教寡妇,可以吊打一切不服之徒。
可现在,他突然发现,游戏里可能不止他一个Gm,甚至……这个游戏的服务端,都可能被魔改过。
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他想杀人。
不是想杀林之轩那个废物,而是想把那个所谓的“云游高僧”揪出来,用枪顶着他的脑袋,问问他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坐在他对面的张妙贞,身体微微蜷缩着,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高自在。
马车里的气压太低了,那种凝固的、暴戾的气息,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不知道高自在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可怕。
明明他已经赢了,赢得了满堂喝彩,赢得了所有人的敬畏,将林之轩彻底踩成了泥。
可他现在这个样子,比在书院里准备掏枪杀人时,还要恐怖百倍。
张妙贞低着头,双手死死地绞着自己的衣角,那块上好的丝帕被她揉搓得不成样子。
她的世界,今天也崩塌了。
少女情怀总是诗。
她曾经以为,林之轩就是那首最美的诗。
他风度翩翩,才华横溢。
他每一次在诗会上的吟诵,都让她心驰神往,觉得那便是天底下最动人的风景。
为了这份憧憬,她甚至愿意忍受那些“克夫”的流言蜚语,愿意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仰慕者的姿态。
可今天,现实给了她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那首让她惊艳的“微风忽起吹莲叶”,是偷来的。
她倾心的才子,是个无耻的窃贼。
她整个少女时代的憧憬,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就像一座华美的沙堡,被高自在随手一指,就轰然倒塌,连一粒沙都没剩下。
屈辱,迷茫,还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在她心中翻涌。
然后,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对面那个煞神。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还有那神来之笔的千古绝对,和那两个堪称无解的下联。
这个男人,粗鄙,懒惰,无赖,好色……他几乎集齐了所有她鄙夷的缺点。
可也正是这个男人,拥有着神明一般的才华。
他的诗,不是风花雪月,而是刻在骨子里的江山与豪情。
他的才,不是炫耀的点缀,而是足以碾压一个时代的锋芒。
他还是那个下令查抄她家,让她从官家小姐沦为罪奴侍女的罪魁祸首。
虽然她心里也清楚,张家……罪有应得。
恨与敬,厌与慕,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她心里疯狂地撕扯,让她痛不欲生。
她倾心于他那惊天动地的才情,却又憎恨他毁了自己的人生。
她是个罪民之女,是个不祥的寡妇,是个连给他当侍女都不够格的卑贱之人。
而他,是高高在上的长史,是让百姓安居乐业的青天大老爷,是光芒万丈的诗仙。
云泥之别。
她凭什么?她配吗?
这种剧烈的自我怀疑和身份认知错乱,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尽的内耗和折磨。
她甚至觉得,高自在最后那句“恋爱脑”,骂得一点都没错。
自己可不就是个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傻子吗?
马车终于在长史府门前停下。
高自在像是被从深水中惊醒,猛地回过神。
他一言不发,率先跳下马车,看都没看张妙贞一眼,径直就往府里走。
那冷漠的背影,像一盆冰水,浇在张妙贞本就冰冷的心上。
“公子……”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蝇。
高自在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别烦我,今天谁也别来找我。”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书房,然后“砰”的一声,将门重重关上,隔绝了整个世界。
张妙贞独自站在庭院里,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身体微微颤抖。
屈辱和自卑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顺着面纱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