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廉一夜未眠。
书房的灯火亮了通宵,他也在那张硬邦邦的太师椅上枯坐了通宵。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高自在的模样。
那个眼神。
不是装的。
一个把皇帝都敢当猴耍,把杀头当成家常便饭的混账东西,竟然会露出那种……那种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只剩下一滩烂泥的恐惧。
这比高自在明天宣布他要勤政爱民,还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他想了一夜,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掰开揉碎了分析。
高自在得罪了什么惹不起的人?不像,在剑南道,他就是天。
高自在发现了什么惊天的阴谋?更不像,那小子懒得出奇,除非阴谋自己长腿跑到他面前,否则他都懒得看一眼。
那他为什么会对长乐公主的婚事,反应如此激烈?
这件事,就像一根最毒的刺,扎进了高士廉的心里,拔不出来,碰一下就疼,还带着一股让他毛骨悚然的寒气。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书房里缭绕了一夜的尘埃。
高士廉缓缓站起身,骨节发出一阵“噼啪”的脆响。
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疯的就不是高自在,而是自己。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一个臣子的理解范畴。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捅到天上去。
……
蜀王府,后院。
这里被临时辟为皇帝和皇后的居所,没有大明宫的巍峨壮丽,却多了一份寻常庭院的清幽。
李世民和长孙皇后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着一顿简单的蜀地早点。
小米粥,配上几碟爽口的小菜。
帝后二人,此刻更像是一对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
“观音婢,你尝尝这个,剑南道的泡菜,酸爽开胃,比宫里的别有风味。”
李世民夹了一筷子泡菜,放进长孙皇后的碗里。
长孙皇后温婉一笑,浅尝了一口,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哈哈,这剑南道的各种小食美食倒是比长安城不知好了多少倍。”
李世民心情不错,剑南道的发展远超他的预期,让他龙心大悦。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快步走来,低声通报:“陛下,娘娘,许国公求见。”
李世民有些意外,这么早?
“让他进来吧。”
高士廉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进来,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舅父不必多礼,快请坐。”长孙皇后柔声说道,并示意宫女添上一副碗筷。
“谢陛下,谢娘娘。”
高士廉坐下,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李世民看他一脸凝重,便知道他是有正事,放下了碗筷,问道:“爱卿这么早过来,可是公务上有什么要紧事?”
高士廉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像是拉家常一般开口:“公务倒是其次。臣昨日夜里,忽然想起承乾他们几个,也不知道在长安功课做得如何,有没有听先生的话。”
他这话一出,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脸上都露出了为人父母的温情。
“舅父有心了。”长孙皇后轻叹一声,“承乾性子稳重,只是身子骨弱了些。剩下几个孩子,调皮得很,没一个让本宫省心的。”
“孩子们都还小,慢慢教导便是。”
高士廉顺着话头往下说,目光中满是长辈的慈爱,
“说起来,臣昨日还梦到了城阳公主,那孩子真是越发伶俐可爱了,像极了娘娘小时候。”
一番话,把皇子公主们都问候了一遍,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高士廉看准时机,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说起来,丽质今年也十岁了吧?真是时光飞逝。想当年,她还是个在娘娘怀里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不知不舍之间,也到了该为她的将来做打算的时候了。”
石桌旁的气氛,微微一凝。
李世民和长孙皇后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那份思量。
还是长孙皇后先开了口,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郑重:“舅父说的是。这件事,陛下与妾身,也思量过些时日了。”
高士廉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李世民接口道:“朕与观音婢都觉得,无忌家的长子,长孙冲,那孩子品性敦厚,学识也不错,与长乐年岁相当。若是结成秦晋之好,倒是一桩美事。”
成了!
和高自在那个混账小子说的一模一样!
高士廉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更加混乱了。
那小子到底在怕什么?怕得跟要死了一样?
这完全不合逻辑!
“陛下与娘娘深谋远虑,长孙冲确实是良配。”
高士廉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顺着说了一句,随即脸上露出了苦涩又疲惫的神情。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饱含着一个首席牛马的辛酸与无奈。
“唉,说起这些优秀的年轻人,臣就想起了那个高自在,品行道德礼法和长孙冲那是天差地别啊。”
李世民一听这话,顿时乐了:“怎么,高自在又给你惹麻烦了?那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跟朕说,朕替你收拾他!”
“陛下,若是惹麻烦,臣倒还省心了。”高士廉一脸的痛心疾首。
“臣是愁啊!臣这一大把年纪了,每天埋在公文堆里,忙得脚不沾地。他倒好,身为剑南道大都督府长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把所有事都丢给老臣,自己当甩手掌柜!陛下,您给评评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开始大倒苦水,把高自在的懒惰、无赖、不负责任,添油加醋地数落了一遍。
长孙皇后在一旁听着,只是掩嘴轻笑。
李世民也是哭笑不得。
“行了行了,”李世民摆了摆手,“朕知道你辛苦了。等回了长安,朕重重有赏!至于高自在,朕下旨,让他把积压的公文全都搬到他卧房里去,不处理完不准睡觉!”
“陛下,臣今日来,不是来诉苦的。”高士廉话锋一转,脸上的苦涩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所取代。
“那小子……出事了。”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出事了?”
高士廉深吸一口气,将昨日书房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从《观沧海》到《咏蝉》,再到那两首惊世骇俗的《静夜思》和《悯农》,最后,是高自在拿着一首前隋的破诗,问出了关于长乐公主婚事的问题。
他着重描述了高自在最后那近乎崩溃的哀求。
“陛下,娘娘,你们是没看见他当时的样子。”高士廉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那不是装的。老臣活了这把年纪,见过悍匪,见过死囚,却从未见过一个人,能恐惧到那种地步。”
“他抓着老臣,说……说这件事,于他而言,事关生死。”
“他说,若是不弄清楚公主殿下的婚事,他会寝食难安,会真的疯掉,会……死。”
书房前的庭院里,一片死寂。
针落可闻。
李世民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高自在?
那个把自己摁在地上锤,还美其名曰是奉旨行事的家伙?
那个敢在自己面前耍无赖,讨价还价的滚刀肉?
他会怕?
还会怕死?
而且,这件能要他命的事,竟然匪夷所思地,和自己最心爱的女儿的婚事,联系在了一起!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荒唐!”李世民猛地一拍石桌,桌上的碗碟都震得跳了起来。
可他嘴上说着荒唐,心里却掀起了万丈波澜。
他了解高自在。
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能让他怕成这样,事情绝对不简单!
“陛下……”长孙皇后也蹙起了眉头,脸上满是担忧,“高长史这人,行事虽不羁,但心性不坏。他如此反常,莫不是……中了什么邪祟?”
“邪祟?”李世民猛地站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阴谋?诡计?
还是说,高自在真的知道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关于皇室,关于长乐的……天机?
这个念头一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行,必须去看看!
他要亲眼看看,那个混账小子,到底在搞什么鬼!
李世民猛地停下脚步。
“高士廉!”
“臣在!”
“你立刻去请孙思邈孙神医!让他带上所有家伙,跟朕走!”李世民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朕,要亲自去会一会这个‘命不久矣’的高长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