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那挺得笔直的腰背,宛如一杆戳破了天花板的长枪。
他没怒,真的。
作为大唐第一阴谋…不,第一权谋家,他有自己的职业操守和骄傲。
被人起了个外号,还是这么直白的外号,他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专业被质疑的冒犯感。
李世民看着他这副样子,乐了。
“怎么?辅机,不服气?”
长孙无忌扯了扯嘴角,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臣,不敢。”
嘴上说不敢,那表情就差把“你让他过来碰一碰”写在脸上了。
“哈哈哈,你还真别不服气。”李世民身体前倾,手肘撑在御案上,一副准备开八卦的架势。
“朕还特意问了高自在是怎么评价你那些得意之作的。”
这话一出,长孙无忌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魏征和李靖也悄悄往前挪了挪屁股,生怕漏掉一个字。
“陛下请讲。”长孙无忌拱手,这次是真的好奇了。
“还记得当年咱们打刘武周,军粮不济,你出的那个主意吗?”李世民问道。
长孙无忌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得意。
“臣记得。臣让军士故意将发霉的粮食丢弃在路上,又让巡逻兵士个个面带菜色,做出军心不稳、补给断绝的假象,引诱宋金刚来攻。最终,我军以逸待劳,一战功成。”
这计策,堪称他早年得意手笔之一,经典诱敌深入,教科书级别的操作。
“嗯,不错。”李世民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高自在听完之后,只说了四个字。”
“什么?”
“花里胡哨。”
长孙无忌:“……”
李世民完全不给他缓冲的机会,继续说道:“他的原话是,‘为什么要演?真的把敌人的粮道断了不就行了?派一支精锐,绕后方烧他粮草,掘他水源,让他从假缺粮变成真缺粮。战场之上,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就不要用脑子去秀操作,容易翻车。’”
这话一出,旁边的战神李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简单,粗暴,有效。
这确实是战场上最稳妥的办法。
长孙无忌的脸皮抽动了一下。
李世民又道:“还有玄武门之后,为了安抚各方势力,你建议朕假意分封拉拢,实则暗中调查,筛选出不忠者,再寻机一一剪除。此事做得滴水不漏,朕当时也觉得甚好。”
长孙无忌腰杆又挺直了些。
这可是他的巅峰之作,兵不血刃,稳定朝局,没点手腕根本玩不转。
“高自在说,这叫脱裤子放屁。”
长孙无忌:“……”
侯君集“噗”的一声,差点笑出来,又赶紧憋住,一张脸涨得通红。
李世民摆了摆手,继续当这个快乐的传话筒。
“他说,‘都赢了,还搞这些小动作做什么?直接开“国策大会”,把所有问题摆在明面上。就一条,服从中央,谁赞成,谁反对?’”
李世民学着高自在的口吻,加了一句。
“‘不赞成的,可以当场提出来,朕的刀,也很快。’他说,新朝建立,最需要的是确立规矩,而不是玩弄心术。要让所有人都明白,天,变了。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用阳谋堂堂正正地压过去,比阴谋有效一百倍。”
整个大殿,一片死寂。
长孙无忌的额角,渗出了一丝冷汗。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计谋,在这个叫高自在的人看来,竟然全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
对方的思路,完全是另一个维度的。
不跟你玩细节,不跟你搞潜伏,直接掀桌子,用最强大的力量,制定对他最有利的规则,然后问你:“你,跟不跟?”
“陛下……”长孙无忌的声音有些干涩,“此人……当真只是一个小小县令?”
“所以他现在是长史了。”李世民摊了摊手,“朕甚至觉得,一个剑南道,都有些屈才了。”
李世民靠回椅背,慢悠悠地抛出了最后一个重磅炸弹。
“他还给朕上了一道折子,提了一个构想,朕觉得,这才是他所谓的‘阳谋’的精髓。”
“什么构想?”这次连李靖都忍不住开口了。
“他建议,以朝廷的名义,在全国各州县,设立‘福运社’。”
“福运社?”三人都是一头雾水。
“对。”李世民解释道,“就是一个……集驿站、货运、安保、信息传递为一体的官方物流网络。”
“从京城到最偏远的县城,全部打通。商人可以付费委托福运社运送货物,安全快捷,价格公道。百姓可以付费寄送家书,一日千里。朝廷的政令下达,军情传递,速度也能提高数倍。”
侯君集立刻说道:“好事啊!此举若成,我大唐商路之繁荣,将远超前代!”
李靖也补充道:“于军国大事,更是裨益无穷。粮草转运,兵员调动,都将畅通无阻。”
长孙无忌没有说话。
他没有他们那么乐观,他想得更深。
果然,李世民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是啊,听起来是天大的好事,对不对?谁会反对呢?商人欢迎,百姓支持,军队也需要。”
李世民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让长孙无忌心头发寒的意味。
“可你们想过没有?一旦这个‘福运社’遍布全国,会发生什么?”
“所有的人员流动,所有的货物往来,都将置于朝廷的眼皮子底下。谁在跟谁通信,谁把什么东西运到了哪里,一清二楚。”
“各地原本掌控着运输渠道的世家豪族,他们的生意,会被这个更高效、更便宜的官方‘福运社’彻底冲垮。”
“他们要么选择加入,被朝廷收编;要么,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时代淘汰。”
“最关键的是,这是一个谁都无法拒绝的阳谋。朕把它摆出来,告诉天下人,朕要修路,要搞物流,要让大家都能赚到钱,都能过上好日子。谁反对,谁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谁就是大唐的罪人。”
李世民说完,静静地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
阴谋,是偷偷摸摸在黑暗中挖一个陷阱,等着敌人掉进去。可一旦被人发现,陷阱就失效了。
而阳谋,是开着一辆巨型压路机,告诉你我要从你身上压过去。你知道它的路线,你知道它的目的,你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近,却无能为力。
因为身后,站着无数为你欢呼的百姓。敢拦,压路机未到,你已经被民意撕碎了。
“此计……此计……”长孙无忌喃喃自语,他想说歹毒,却发现这个词根本不合适。
这计策,堂皇正大,光明磊落,找不到一丝可以指摘的地方。
“阳谋之可怕,在于算计人心,算计大势。”长孙无忌缓缓吐出一句话。
“阴谋算的是一时一地,一城一池。而这阳谋,算的是一国一世,千秋万代。”
他抬起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挫败感。
“这个叫高自在的,究竟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老怪物?”
长孙无忌顿了顿,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补完了后半句。
“论耍阳谋,我长孙无忌,怕是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