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李云裳觉得自己像个游魂。
这座原本属于她的公主府,如今却变得无比陌生。她成了最多余的那个人。
清晨,她会看到那个叫张妙贞的俏寡妇,领着府里的管事和账房,一丝不苟地核对着各项用度开支。
她说话温声细语,条理却清晰得可怕,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吃穿用度,粮油米醋的采买,甚至是马厩里几匹马每日要吃多少豆料,她都算得清清楚楚。
下人们对这位张娘子,是发自内心的敬服。
她不像公主那般高不可攀,却有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威严。
而那个叫梦雪的女人,李云裳几乎没见过。
她像一阵风,偶尔会出现在高自在的书房,停留片刻,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府里的下人对她讳莫如深,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畏惧。
一个管着钱袋子,一个管着刀把子。
而她,襄城公主,高自在明媒正娶的正妻,却像个被供起来的精美瓷器,除了“尊贵”,一无是处。
这种无所适从的空虚感,比高自在的羞辱更让她难受。
她读过的那些圣贤书,学过的那些礼法规矩,在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家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我到底能做什么?
答案是,什么都做不了。
这天午后,李云裳独自坐在后院的凉亭里,看着一池残荷,怔怔出神。微风萧瑟,吹起她宽大的宫袖,更显得她身形单薄,伶仃孤苦。
一阵慵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那种仿佛能将人骨头都看穿的目光,整个长安城,只有他一个。
高自在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
他一屁股坐在李云裳对面,将腿翘在石凳上,毫无仪态可言。
“啧,又在这儿扮望夫石呢?”他咬了一口苹果,口齿不清地说道。
一句话,瞬间击溃了李云裳多日来强撑的防线。
她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怒目而视,只是眼圈一红,两行清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无声的哭泣,比任何控诉都来得更让人心碎。
她觉得自己太委屈了。
嫁给这个男人,不是她的本意。可既然嫁了,她也想过要认命,要做好一个妻子。但这个男人,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他用他的方式,将她所有的骄傲和尊严,都踩在了脚下,碾得粉碎。
高自在看着她哭,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他没有递手帕,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把手里的苹果啃完,随手将果核扔进了池塘。
“哭完了?”他问。
李云裳抬起婆娑的泪眼,看着他,眼神里是化不开的迷茫和绝望。
“我……我究竟算什么?”她终于问出了盘桓在心底许久的话,声音都在发颤,“张妙贞能为你管家理财,梦雪……梦雪不知所踪,想必也有她的用处。那我呢?我这个公主,在你这里,除了一个名号,还有什么用?”
“我什么都不会……”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却充满了自我否定。
高自在忽然笑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不,你错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总是半睡半醒的眸子,此刻却清亮得吓人。
“张妙贞,她是益州张家的嫡女。张家是蜀中豪商,玩了一辈子的算筹。让她管着府里这点吃穿用度,那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但她也只能做这个,让她去跟那些官夫人打交道,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至于梦雪……”高自在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她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朝廷从五品官员,替我管着从剑南道带来的那些眼睛和耳朵。有些人,已经安插进了长孙府,正盯着长孙家的一举一动。她的手,是用来握刀的,不是用来端茶杯的。”
李云裳的心猛地一跳。
高自在竟然在监视当朝宰相?他疯了吗!
“你……”
“嘘。”高自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所以你看,她们都有自己的位置,而且,无可替代。”
李云裳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越是强调别人的用处,就越是凸显出她的无用。
“所以,我就是个摆设,对吗?”她自嘲地笑了笑,泪水又涌了上来。
“摆设?”高自在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夫人,你太小看你自己了,也太小看我高自在了。我高某人,什么时候在家里养过闲人?”
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份制作精美的请柬,推到李云裳面前。
请柬是烫金的,上面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字,末尾盖着一方凤印。
皇后娘娘的凤印!
李云裳的呼吸一滞。
“这是什么?”
“皇后娘娘的秋日宴,宴请长安城一众重臣的家眷,赏花,品茶,说说话。”高自在懒洋洋地解释道,“一场女人的聚会。”
他指了指那份请柬,又指了指李云裳。
“有些事情,张妙贞做不来,她去了,只会丢人现眼。”
“梦雪去做,她大概会觉得那些夫人聒噪,当场拔剑把人都给杀光了。”
“我去做……也差不多,估计会把皇后气得当场驾崩。”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所以,你看,这事儿,非你莫属。”
李云裳怔怔地看着那份请柬,又看看高自在,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负责外交?”她喃喃自语,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感觉无比陌生。
“说得好听叫外交,说得难听点,就是去吵架,去炫耀,去拉拢,去打探消息。”高自在靠回椅背上,重新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
“你是谁?你是襄城公主,陛下的亲女儿,金枝玉叶。你是我高自在的正妻,剑南道大都督府的长史夫人。论身份,满长安的官夫人,谁能比你更贵重?你往那儿一坐,本身就是一尊谁也惹不起的大佛。”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要坐在那里,端着你的公主架子,对这个笑一笑,对那个点点头。谁跟你说话,你就听着。谁想巴结你,你就受着。谁想给你脸色看……”
高自在的眼睛眯了起来,一道寒光一闪而逝。
“你就加倍地给怼回去!记住,你不是李云裳,你是高夫人!你丢的不是自己的脸,是我高自在的脸!谁敢让我夫人不痛快,我就让他全家都痛快不起来!”
一番话,说得霸道无比,却让李云裳的心莫名地狂跳起来。
她那颗沉寂了许久,蒙上了厚厚灰尘的心,仿佛被一只手蛮横地拨开,透进了一丝光。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温婉贤淑,是遵礼守制,是与人为善。
可这个男人却在教她,如何去“吵架”,如何去“炫耀”,如何去“怼人”。
这简直是……离经叛道!
可偏偏,这种离经叛道,却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兴奋。
原来,她那一身被世人称颂的“端庄恭谨”,在他眼里,竟是一种武器。
“你……你想让我做什么?”李云裳拿起那份请柬,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高自在满意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
“很简单。”他伸出两根手指,“第一,给我摸清楚,长孙皇后的身体状况,越详细越好。第二,看看那些墙头草,哪些人是真心投靠长孙家的,哪些人又是三心二意,可以拉拢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笃定。
“夫人,你要记住,女人的宴会,从来就不是只为了喝茶赏花。那是另一个战场,一个看不见刀光剑影,却能决定男人生死荣辱的战场。”
“而你,就是我伸向那个战场,最锋利的一把刀。”
李云裳紧紧攥着那份请柬,手心沁出了汗。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觉得,他那张总是挂着懒散笑容的脸下,藏着一头何等可怕的猛兽。
监视宰相,刺探皇后……他到底想干什么?
高自在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行了,话就说到这儿。去换身漂亮的衣服,打扮得艳压群芳。别给我丢人。”
他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李云裳一眼,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哦,对了。”
“天助我也。正愁怎么削弱长孙家,皇后娘娘就把刀递到了我手上。”
“管他是不是偷袭,兵法有云,先手必胜!”
“这砍向长孙家的第一刀,就由我尊贵的夫人,为他们开个好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