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文兴巷像被装进了蒸笼,连蝉鸣都透着股懒洋洋的热。陈砚在根架旁支起块旧门板当凉棚,槐树叶的影子透过棚顶的缝隙落在“藤水脉”拓片上,晃啊晃的,像给墨色的水纹加了层绿滤镜。
“小砚,帮我看看这账。”张大爷抱着个铁皮饼干盒走过来,盒盖锈得快合不上了,里面装着摞泛黄的纸,是他年轻时当生产队会计记的账。“前儿整理老屋翻出来的,好多字迹都模糊了,想拓下来留个底。”
陈砚接过账本,纸页脆得像枯叶,指尖稍一用力就可能裂开。上面的字迹用蓝黑墨水写就,年份标注着“1976年”,记着队里的工分、分粮数,还有谁家借了多少种子、还了多少红薯,一笔一笔记得格外认真。“这字真工整,比现在的打印体有劲儿。”
“那时候记假账要挨批的。”张大爷笑着说,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笔,‘李老五借玉米三斤,秋后还四斤’,当时他媳妇生娃,家里揭不开锅,我多记了半斤,想着队里查账就说是损耗。”
周师傅蹲在修笔箱前给毛笔开锋,闻言抬头:“这种‘良心账’才该拓下来,比啥故事都实在。”他从箱里取出张半透明的云母纸,“用这个拓,能看清纸背的褶皱,像把当年的日子都翻过来晒。”
一、账本拓里的人情
胖小子和石头扛着块大木板跑来时,陈砚正用鬃刷轻轻敲打覆在账本上的云母纸。木板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表格,是石头照着账本的格式画的,说要“给新账搭个架子”。
“张爷爷,我们要记‘根架账’!”胖小子把木板靠在根架上,“谁捐了拓片、谁修了木架、谁带来了老物件,都记下来,以后好‘还人情’。”
张大爷眼睛一亮:“这主意好!当年记工分就是为了公平,现在记根架账,是为了让人情有个念想。”他在账本上翻到1978年的一页,“你看这笔,‘王木匠修仓库,记十个工分,抵欠队里的柴火’,跟你们的‘根架账’一个理。”
石头掏出铅笔,在木板表格的第一行写下:“周师傅,修笔工具一套,贡献值:无数。”写完又觉得“无数”不够具体,改成“能让所有笔站起来”。
小雨则在旁边拓账本上的签名,当年记账人的名字“张守义”三个字透着股硬气,她用朱砂在拓片旁画了个小小的笑脸:“这是给认真记账的人盖的章。”
周师傅看着热闹,从修笔箱里翻出个铜制的小印泥盒,印泥已经干硬,却还能看出当年的朱砂红:“这是我师父的记账印,当年他修笔不收穷学生的钱,就盖个印,说‘以后发达了再还’,后来真有学生带着印来还情。”
陈砚把铜印在云母纸上拓了个印,印文是“笔润文兴”四个字,正好盖在张大爷的签名旁,像给旧账加了个新注脚。“等‘根架账’记满了,就拓在木板上,贴在账本拓旁边,新旧账对着看才有意思。”
二、槐叶拓引出的老规矩
正午的日头最烈时,疯奶奶拎着个竹篮蹒跚走来,篮子里装着刚摘的槐树叶,叶片上还沾着蚜虫,她却宝贝似的捧着。“拓……拓叶,避……避虫。”她说话不利索,却坚持要自己贴树叶。
陈砚明白她的意思,老辈人说槐叶能驱虫,拓在根架上是盼着木架不遭虫蛀。她帮着把槐叶摆在宣纸上,疯奶奶颤巍巍地用手指抚平叶梗,像在给孩子梳头。
“这得按老规矩来。”张大爷从屋里抱来个陶罐,里面装着去年的槐叶汁,“拓叶前先抹点这个,墨色能吃进叶纹里,还带着点苦香,虫儿不爱闻。”他指着根架旁的老槐树,“这树有五十年了,当年栽的时候,我爹就在树下埋了把槐叶,说‘根扎得深,叶长得茂’。”
胖小子学着抹槐叶汁,不小心蹭了满手绿,往宣纸上一拍,竟拓出个带叶纹的手印:“这是‘守护印’,代表我会像槐树一样守着根架!”
石头则在槐叶拓片的边缘拓了圈树皮的纹路,说“要让叶子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
周师傅看着孩子们的拓片,突然在账本上发现段小字:“1979年夏,摘槐叶五十斤,分给各户驱虫,余十斤留作种子。”他把这段拓下来,贴在槐叶拓片旁边,“你看,老规矩从来不是瞎讲究,都是过日子的智慧。”
三、雨夜补账的暖光
傍晚突然变了天,乌云卷着雷声压过来,豆大的雨点砸在根架上,“噼里啪啦”像在敲鼓。陈砚和周师傅忙着用塑料布盖账本和拓片,张大爷则把“根架账”的木板搬进屋檐下。
“坏了!”石头突然喊,指着账本上的一页,雨水顺着纸页的裂缝渗进去,把“李老五借玉米”那笔账晕开了个小墨团,“这字要没了!”
周师傅赶紧把账本放进修笔箱的防潮层,又取出电吹风用冷风烘:“别慌,云母纸的拓片还在,能照着补。”他让陈砚把云母纸拓片铺在木板上,自己则用细毛笔蘸着墨,一点点描补晕开的字迹。
雨越下越大,巷口的积水漫过青石板,像条小河。胖小子突然想起什么,举着伞冲进雨里,回来时抱着块湿透的石板,石板上有他中午拓的“守护印”:“这是‘雨水账’,证明我们冒雨保护了老账本!”
小雨把砚台里的墨调得浓淡正好,在“根架账”的木板上添了行:“全体人员,雨夜护账一次,贡献值:能让老账不迷路。”
张大爷看着灯下补账的众人,突然从饼干盒底翻出张泛黄的粮票,1980年的,面值五斤:“这是李老五当年还玉米时硬塞给我的,说‘账清了,情不能清’,现在也拓下来,跟他的借粮账作伴。”
周师傅用毛笔在粮票拓片旁写了句:“账有头,情无尽。”字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给所有旧账新账都系了个暖结。
雨停时,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根架上的塑料布上,泛着层水光。陈砚把补好的账本拓片和“根架账”的木板重新摆好,发现雨水在云母纸上晕出的痕迹,竟像给旧账加了道流动的边。
“你看,”张大爷指着那道水痕,“连老天爷都在给账本添注脚,说这些账该记、该传。”
周师傅收拾修笔箱时,在箱底发现只被雨水打湿的萤火虫,翅膀还在微弱地扇动。他把萤火虫放进个透明的小玻璃瓶,挂在根架的木棱上:“这是‘夜光灯’,照着账本,也照着咱们的新账,让所有账都明明白白、亮亮堂堂。”
孩子们围着玻璃瓶看萤火虫,胖小子突然说:“等我长大了,要把‘根架账’刻在石碑上,立在老槐树下,让后来人都知道,文兴巷的人不光会过日子,更会记人情。”
陈砚看着灯下的账本拓、根架账、槐叶拓,还有那只发光的萤火虫,突然觉得这些“账”从来不是冷冰冰的数字,而是像萤火虫的光,微弱却执着,把当年的人情、现在的牵挂、未来的念想,都串成了不会熄灭的线。
夜色渐深,修笔箱的铜锁轻轻扣上,锁芯的“咔嗒”声在巷子里格外清晰,像给今天的账落下了个踏实的句号。而根架上的塑料布还在滴水,水珠落在账本拓片上,晕开的痕迹像在说:明天,又有新账要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