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苏枝意和温玲玲商量了一番,觉得毕竟是过年了,集体活动还是该露个面。
带点东西去吧。苏枝意说着,从屋檐下取下一只风干的野鸡,又拿出一条用盐腌好的排骨,总不能空着手去。
温玲玲点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团子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巴巴地看着野鸡:主人……)
乖,晚上给你留好吃的。苏枝意安抚地揉了揉它的脑袋。
两人踩着夕阳的余晖往知青点去。快到门口时,就听见里面传来热闹的说笑声。
蒋红梅正倚在院门边嗑瓜子,看见她们手里提的野鸡和排骨,眼睛顿时直了,酸溜溜地扬声说:哟,这是上哪儿发的财啊?这么阔气!
苏枝意连眼皮都懒得抬,冷冷道:蒋知青要是不会说话,可以把嘴闭上。大过年的,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蒋红梅被噎得脸色发青,正要反驳,这时宋江闻声快步迎了出来。一看见苏枝意手里的野鸡和温玲玲提的排骨,他惊喜得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哎哟!野鸡!还有排骨!苏知青、温知青,你们这也太破费了!
他这一嗓子,把灶房里的人都引了出来。几个老知青看见这难得的荤腥,眼睛都亮了,七嘴八舌地围上来:
天啊!这可是好东西!
今年可算能过个肥年了!
苏知青、温知青,太谢谢你们了!
女知青刘玉兰激动地搓着手:这野鸡炖蘑菇最香了,我去泡干蘑菇!
男知青李兵赶紧接过温玲玲手里的排骨:这排骨肥瘦正好,我这就去剁了炖上!
众人簇拥着她们往院里走,完全把蒋红梅晾在了一边。蒋红梅站在门口,看着这热闹场面,悻悻地啐了一口瓜子壳。
苏枝意唇角微扬,把野鸡递给宋江:宋队长,这野鸡就麻烦您安排了。
放心放心!宋江接过野鸡,笑得合不拢嘴,今晚一定让大家吃个痛快!
灶房里很快飘出诱人的肉香,整个知青点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中。
一个小时后,知青点的堂屋里热气腾腾。
两张方桌拼成的长桌上摆满了菜:中间是两大盆冒着热气的野鸡炖蘑菇和萝卜排骨汤,旁边围着白菜粉条、酸菜土豆丝、炒鸡蛋,还有几盘刚出锅的白胖饺子。
宋江站起身,举起手里的搪瓷缸,声音洪亮:同志们!这第一杯,敬毛主席!
所有人都肃然起立,齐声响应。简陋的屋子里回荡着真挚的声音。
等大家重新落座,宋江又举起第二杯,这次语气温和了许多:这第二杯,要特别感谢苏知青和温知青。这两道硬菜,让咱们这顿年夜饭有了年味!我代表所有知青谢谢你们!
谢谢苏知青!谢谢温知青!众人纷纷举杯,目光里满是真诚的感激。
苏枝意端起茶杯,微微颔首:都是应该的,大家过年好。
温玲玲也红着脸说:希望明年咱们都能更好。
这时蒋红梅阴阳怪气地插嘴:可不是嘛,苏知青本事大,随便就能弄到这么好的肉......
苏枝意放下茶杯,目光冷冷扫过去:蒋知青要是觉得这肉来得容易,明天可以自己去山上打。正好年后开荒缺肥料,你多摔几个跟头,还能给地里添点养分。
蒋红梅气得满脸通红。
红梅!一个老知青皱眉制止,大过年的,少说两句。
另一个女知青直接夹了一筷鸡肉放到蒋红梅碗里:有肉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众人都低头偷笑,蒋红梅只得愤愤地闭嘴。
这顿年夜饭在热闹的气氛中继续。老知青们吃得格外珍惜,连骨头都要嗦好几遍。马文革感慨:一年到头,就盼着这顿肉啊!
方才说话的那位男知青话音刚落,屋里热闹的气氛为之一静。
年纪稍长的向东放下筷子,深深叹了口气:马知青说得没错。咱们在这儿还能吃上野味,啃上排骨,是走了大运了。
他目光有些悠远,带着沉重的回忆,六零年那会儿,我老家那边……唉,别说树皮了,连观音土都有人抢着吃。路上……路上都见着过倒下去就没起来的人。
这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水面,沉默在席间蔓延开来。几个来自同样困难地区的老知青都默默低下了头,碗里香喷喷的肉似乎也瞬间变得沉重起来。连一直挑刺的蒋红梅也罕见地没有吭声,只是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苏枝意感受到这弥漫的悲伤,她抬起眼,声音清晰而平稳,打破了沉默:
正因为我们还记得饿肚子的滋味,见过更苦的日子,如今手里这碗饭,才更不能浪费,这身上的力气,才更得用在正地方。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我们下乡,不就是为了能让更多的人,以后年年都能吃上这样的年夜饭吗?
她的话没有激昂的口号,却像一阵微风吹散了些许阴霾。
宋江立刻反应过来,连忙举杯:苏知青说得对!往前看!咱们把地种好,把粮食产量搞上去,就是最好的贡献!来,为了明年更好的收成,大家碰一个!
对!往前看!
把地种好!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但那份短暂的沉重,却像一粒种子,留在了每个人心里。大家继续吃饭,只是咀嚼得更认真,对碗里的食物,也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珍惜。
年夜饭在众人的感慨与相互鼓励中接近尾声。苏枝意和温玲玲帮着收拾完碗筷,便向宋江和其他知青告辞。
这么早就回去?再坐会儿吧?宋江客气地挽留。
不了宋队长,苏枝意系上围巾,明天还要早起。
温玲玲也笑着点头:谢谢大家,今晚过得很开心。
俩人踏着月色回到小院,团子早已守在门口,见到她们立刻亲昵地蹭了上来。
(“主人你们可回来啦!团子好想你们!” 奶音里带着十足的依赖和一点点被独自留在家的小委屈。)
苏枝意弯腰摸了摸它的头以示安抚,随即转向正在解围巾的温玲玲问道:“玲玲,家里还有剩下的饺子吗?”
温玲玲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还有一些,咋了,枝意?你晚上没吃饱吗?” 她以为苏枝意是在知青点没好意思多吃。
“不是,”苏枝意摇摇头,目光透过窗户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温和却清晰,“我是想……给那些可能吃不上饺子的人送一些。”
她没说具体是谁,但温玲玲立刻明白了。这大过年的,村里总有几户孤寡老人,或者像牛棚里那样处境艰难的人,他们的年夜饭,恐怕连点油腥都见不着。
温玲玲的心一下子软了,连忙点头:“有!我这就去拿!” 她快步走进厨房,将留着明天当早饭的饺子全都拿了出来,足足有二三十个,用干净的笼布包好。
“这些都拿去吧。”温玲玲将饺子递给苏枝意,脸上没有丝毫舍不得,反而带着一种做了好事的暖意。
苏枝意接过还带着些许余温的饺子,看着温玲玲,认真地说:“等明天到了镇上,我再去买些肉回来,一定把饺子给你补上。”
“哎呀,说这个干啥!”温玲玲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给需要的人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不用补!”
苏枝意没再坚持,只是将这份情谊记在心里。她提着那包饺子,对温玲玲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嗯,路上小心点。”温玲玲叮嘱道,她知道枝意做事有分寸。
苏枝意点点头,重新系上围巾,提着那包承载着善意与温暖的饺子,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了夜色之中。
这一次,她的脚步方向,是村里那些最不起眼的、可能连一盏灯火都吝啬亮起的角落。
村东头的五保户王奶奶家窗户漆黑,土坯房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苏枝意屏住呼吸,确认四周无人后,轻巧地翻过低矮的篱笆。
她把那包还带着余温的饺子小心放在门墩上,又后退两步,心念微动——一袋约莫五六斤重、沾着泥土的红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饺子旁边。
(她特意选了最小最不起眼的红薯,这样才不会让人起疑。)
转身时,她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心里微微一紧,加快了脚步。
接着是村西的赵老憨家。他家六个孩子挤在两间土房里,年前赵老憨摔伤了腿,这个年关怕是格外难熬。苏枝意如法炮制,把饺子和一袋红薯轻轻放在他家柴火垛的背风处。
就这样,她的身影在月色下几个起落,像一道温柔的影子,在五户最困难的人家门口都留下了心意。每放一处,她都要仔细抹去脚印,确保不留下任何痕迹。
送得太好反而会让人惶恐——精米白面太过扎眼,可能给受助者带来麻烦。反而是这最朴实的红薯,既能填饱肚子,又不会让人觉得欠了天大的人情。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村口的槐树下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