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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化后的村子,路成了泥塘。

日头晃晃地照着,湿漉漉的光反在满地水洼里,空气吸进肺,是混着土腥的冷。

苏枝意扫净院子里最后一片残雪,刚直起腰,就听见了那“突突”声。

墨绿色的拖拉机碾着泥泞过来,在院门外熄了火。

邮递员跳下车,军绿棉帽护耳裹着脸,只剩鼻尖和颧骨冻得通红。

他拍打着邮包上的泥点,抬头问:“苏枝意同志是住这儿?”

“是。”苏枝意放下扫帚,走过去几步。

“可算找着了!”邮递员摘了帽,头发压得扁塌,“年根儿大雪封了山,信全压着。

路刚能走车,就赶紧送。”他语速快,手指向车斗里堆在一处的那摞,“你的信,包裹,还有两张汇款单,得签字。”

苏枝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

属于她的那堆,在杂乱的车斗里显得格外齐整,却也格外多。

几封信,大小不一的包裹,还有夹在硬壳本子里的汇款单。

她脸上没什么波澜,只眼神定了定。

温玲玲也闻声出来了,棉袄扣子还没扣齐,接过自己的小包裹和信,就倚在门边,迫不及待地拆看,嘴角抿着笑。

苏枝意没急着动。

等邮递员把东西一件件递来,或搁在干燥的石墩上,她才伸手去接。

指尖碰到冰冷的包裹外壳,或是粗糙的纸质信封,都是稳稳的。

“苏枝意信四封,包裹三个,汇款单两张,齐了。”邮递员核对着。

苏枝意接过笔,在单据上签名。

字迹端正,笔画清晰,不见潦草。

“得嘞!”邮递员收好本子,转向温玲玲,“温同志,你的也在这儿了。”

温玲玲忙点头,已沉浸在信纸里。

邮递员重新戴上帽子,爬上拖拉机。

摇柄响动,“突突”声再起,笨重的铁家伙掉头,碾着来时的车辙,渐渐远了。

院门口静下来。

泥地上是深深的车轮印,空气里浮着未散的柴油味。

温玲玲看着信,偶尔低低“呀”一声。苏枝意没打扰她,目光落回自己面前那堆东西上。

她先没去碰信,而是俯身整理包裹。

最大的土布包裹,解开麻绳,掀开旧布,甜软的枣糕味混着炒花生的焦香散出来。

奶奶的手笔。她将枣糕重新包好,动作不疾不徐,抽出里面夹着的信纸,叠好,放在最上面。

第二个是牛皮纸方盒。

拆开,木匣里躺着支狼毫笔,竹杆暗紫,尾端刻着小小的“苏”字。爷爷给的。

她指尖抚过笔杆,触感温润光滑,随即盖上木匣,同样将底层的便条取出,与奶奶的信纸叠在一处。

第三个旧报纸包裹,解开,红绒布衬着一枚金澄澄的奖章。

五角星,麦穗,沉甸甸的。

大哥的信折得方正,压在下面。

她展开信纸,目光扫过那几行刚硬的字,又看了一眼奖章,便用绒布仔细包好,与信放在一起。

最后是二哥苏阳的信。

信封鼓囊,捏着里面有硬物。

她拆开,除了一沓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果然滑出一本没封皮的薄册子。

她只瞥了一眼封面内页,便合上,将书重新塞回信封,压在其他信件下面。

整个过程,神色如常,唯有放回时,手指略微收紧了一下。

两张汇款单,她拿起来看了看数额和附言。爷爷的,大哥的。看完,便归拢到那叠信纸上。

此时,石墩上只剩下那四封信了。

爷爷的,奶奶的,二哥的,还有……那封最薄的,牛皮纸信封,钢笔字清峻工整。

她将前三封按顺序叠好,拿起,转身走向屋里。

温玲玲还沉浸在远方来信中,没留意她的动作。

屋里光线稍暗。

苏枝意在靠窗的桌前坐下,将爷爷、奶奶、二哥的信逐一拆看。

读得很慢,目光逐行移动。

看到有趣处,唇角会极细微地弯一下;读到叮嘱,便轻轻点头。

看完一封,便按原来的折痕仔细折好,放回信封,摆在桌角一侧。

三封信看完,桌上整整齐齐排着三个空信封。

她静坐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光秃的枝丫上。片刻后,才伸手,拿起最后那封薄信。

捏在指间,确实很轻。

信封口粘得平整。她用桌边的小裁纸刀,沿着封口边缘,平稳地划开。

里面只有一页信纸。普通的横格纸,对折着。

她展开。

第一行,只有三个字:

“苏枝意”。

笔锋清晰,墨色匀净。下面是空白的横格线,一行,一行,直到纸尾。再无别的字迹。

她看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窗外有风掠过枝头,呜呜的,很轻。屋檐化雪的水珠,间歇地滴落,砸在下面的瓦罐沿上,发出规律的、清脆的“嗒、嗒”声。

她的手指捏着信纸下方,指节微微有些白。目光从自己的名字上抬起,移到那片空白上,又落回名字上。如此反复两次。

然后,她将信纸缓缓按原折痕折好。边缘对齐,压平。放回信封。信封放在那三封家信的旁边。

四封信,排成一列。最右边那封,显得格外薄,也格外安静。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远处泥泞的村路。拖拉机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两道蜿蜒的车辙,在午后晃眼的日光下,泛着湿漉漉的暗色。

看了一会儿,她转过身,开始收拾桌上摊开的包裹和信纸。

枣糕收进橱柜,笔匣放入抽屉,奖章用红绒布仔细包好,连同大哥的信,锁进自己的小木箱里。

二哥的信和那本薄册子,压在了箱底。汇款单夹进常用的笔记本内页。

最后,那四封信,她拿起来,走进里屋,放到了枕头底下。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院中。温玲玲刚读完信,正抱着包裹,脸上红晕未褪,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

“枝意,你家里寄了这么多好东西呀。”温玲玲语气羡慕。

“嗯。”苏枝意应了一声,弯腰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将方才拖拉机轮子溅到门口的泥点,一点点扫开。

动作平稳,力道均匀。

泥点混着雪水,扫起来有些粘腻。

她扫得很仔细,直到门口那片青石地面,恢复原本的干净。

远处,不知谁家的鸡,“喔”地叫了一声。午后的阳光,又偏移了些许角度。

扫净了泥点,苏枝意将扫帚依回墙角,正待转身,那熟悉的“突突”声竟去而复返,由远及近。

她抬眼望去,还是那辆墨绿色的拖拉机,颠簸着折了回来,在院门外停住。

邮递员没下车,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脸颊被风吹得更红了些,扬着声音喊道:“苏同志!对不住,还得打扰一下!刚发现落了份要邻村转交的通知在你这片儿,我得拿上!”

“不碍事。”苏枝意摇摇头,忽然心念一动。

她向前走了两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同志,能否稍等片刻?我有几封回信,想麻烦你顺路带走。”

邮递员显然没料到这请求,愣了一下,随即爽快点头:“成啊!正好我这儿还得理理单子,不急这一会儿。就是这外头风硬,我车上等着就行。”

“屋里暖和,进来等吧。”苏枝意侧身让了让,语气不容推拒似的平静。

邮递员挠挠头,憨厚一笑:“那……就打扰了。”他熄了火,跳下车,跟着苏枝意进了堂屋。

苏枝意给他倒了碗热水,指了指靠墙的板凳,“请坐。”自己便转身进了里屋,掩上了门。

屋内安静。她很快在桌前坐下,铺开信纸,研墨润笔。

给爷爷奶奶的信,先报平安,字迹端正,语气平实,提到枣糕香甜,毛笔会勤加练习,勿念。

给大哥的信,简短,谢过奖章与汇款,叮嘱他保重。

给二哥的信,也只略提乡下近况,嘱咐他行事谨慎,那本无封皮的书,在信里只字未提。

这几封信写得很快,是她一贯的风格,简明扼要,情绪妥帖地收在字句后面。写完,封好,放在一边。

最后,她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信封是干净的白色,没有落款。

她捏着它,指尖停顿了片刻,然后拿起笔,在信封上工整地写下部队的地址和“贺祈宸同志收”。

做完这些,她没有立刻出去。

而是静静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一小叠回信上,最上面是那封白色的。

窗外的风声似乎小了,屋里只有她自己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终于,她站起身,将所有回信拢在手中,打开门走了出去。

邮递员正捧着碗暖手,见她出来,立刻放下碗站起身:“写好了?”

“嗯,麻烦你了。”苏枝意将几封信递过去,动作稳当。

只是在递出那封白色信件时,指尖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递出的速度似乎比先前快了一分,语气却依旧平稳,“这几封都是。”

邮递员接过,大致看了看地址,塞进随身挎着的邮包,“放心吧,一准儿送到!”他拍拍邮包,喝光了碗里剩下的水,“那我真走了,路还远着呢。”

“路上小心。”苏枝意送他到院门口。

拖拉机再次发动,“突突”地冒着黑烟驶远了,这一次,再没有折返。

苏枝意站在门口,望着那车影消失在村路尽头,直到声音也听不见了,才缓缓收回目光。

檐下的冰凌又化了一截,水珠“嗒”地落下,没入泥地,不见痕迹。

她转身,掩上了院门。

另一边黑省某军区,二月末的风依旧凛冽。

贺祈宸刚结束团里的战术复盘会,军帽下的眉宇间还凝着一丝未散的专注。

通讯员在走廊叫住了他,递上一个薄薄的白色信封。

“贺团长,您的信。”

贺祈宸接过,指尖触及信封,冰凉。目光落在清秀工整的字体上——是她的字。

心口某处,像被这北地的风吹开了一道细微的缝。他颔首道谢,捏着信,没有停留,大步朝自己办公室走去。

推开办公室的门,暖气扑面。他脱下大衣挂好,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坐下。

窗玻璃上凝着寒霜,模糊了外面操场上正在收操的士兵身影。他用裁纸刀平稳地裁开信封。

抽出信纸,果然只有一页。展开。

事情已经处理,不知道寄到哪,希望你能来取。

落款是“苏枝意”。

没有称谓,没有寒暄。贺祈宸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片刻,薄唇几不可见地抿了一下。

果然。小丫头有了确切的进展,且不放心假手他人。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写下这行字时的样子,沉静底下压着事成的稳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信纸被重新折好,放入信封。他没有犹豫,起身,重新穿上大衣,整理了一下风纪扣,推门走了出去。

步伐稳健,军靴踏在走廊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声响。他径直来到师部办公楼,在三楼师长办公室门前停下,敲门。

“咚、咚、咚。”三声,沉稳有力。

“进来。”

贺祈宸推门而入。韩师长正站在窗前看文件,闻声转过身。

“师长。”贺祈宸立正,敬礼。

“祈宸啊,会开完了?有事?”韩师长走回办公桌后,示意他坐下。

贺祈宸没有坐,依旧保持着挺拔的站姿,声音平稳清晰地汇报:“刚刚收到一封急信,是关于之前向您汇报过的、那件委托苏老孙女留意的事情。

现在有了明确进展,需要我亲自去一趟确认并处理。特来请示,需要外出一趟。”

“亲自去?”韩师长在椅子上坐下,手指习惯性地敲了敲桌面,目光锐利地看向他,“黑省那边?吉安公社?”

“是。”贺祈宸的回答简短肯定。

“事情很重要?”韩师长的语气多了几分郑重。

贺祈宸是他麾下最年轻得力的团长之一,行事素来稳妥有度,能让他接到信就立刻来请假亲自前往,绝不会是小事。

“很重要。关系到前期一项关键工作的收尾和后续安排,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贺祈宸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说明了重要性,又未透露具体细节,这是纪律,也是保护。

韩师长沉吟了片刻。他了解贺祈宸的为人,也隐约知道贺家与苏家的渊源,更清楚贺祈宸口中“关键工作”的分量。“多久?”

“尽量在一周内返回。团里的工作我已经安排妥当,由副团长暂代,近期训练计划和重点工作都已交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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