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舟在云层下划出一道淡蓝色的轨迹,速度比归云商行最快的马车还要快上十倍。陈平站在舟头,衣袂在罡风中猎猎作响。他俯瞰着下方飞速倒退的山川河流,心里却没有半分欣赏景色的闲情。
赵德管事的信,字字句句都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周通,那个粗豪爽朗,在黑风岭下与他并肩作战,将后背交予他的汉子,如今正命悬一线。而这一切,都因他而起。
他心中没有半分悔意,只有一股冰冷的杀机。丹心堂,姚万山。他将这个名字,牢牢刻在了心里。他知道这是个陷阱,一个用故人情义做饵,用生死之交的性命做引的毒计。但他必须去。
若连曾与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都见死不救,任其在阴谋算计中枉死,那他陈平修这一身本领,求这长生大道,又有何意义?道心一旦蒙尘,前路便再无光明。
惊鸿舟耗费灵石极快,舟身上镶嵌的几块下品灵石,不过半日光景,便化作了飞灰。陈平毫不心疼,立刻换上新的。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一日一夜的疾驰,一座雄伟的巨城,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临江城,越州东部最大的城池之一,依大江而建,城墙高达十数丈,由巨大的青条石砌成,上面还残留着刀劈斧凿的痕迹,透着一股饱经风霜的沧桑。城内高楼鳞次栉比,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空气中混杂着江水的腥气与各种香料食物的气息,充满了凡俗世界的烟火气与活力。
陈平收了惊鸿舟,在城外一处僻静角落落下。他没有从正门入城,而是绕到一处不起眼的偏门,随着一群挑担的脚夫,混入了城中。他换上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短打,脸上也用白素给的一种易容丹药,调整了面部轮廓,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常年奔波的普通行商,平凡得掉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着。
归云商行的分号,在临江城最繁华的南大街,是一座三层高的气派楼宇,门口车来车往,生意兴隆。陈平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街对面的一个茶寮里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默默地观察着。
他看到,商行门口,看似寻常的护卫和伙计之中,夹杂着好几个气息不弱的修士。他们的目光看似随意,实则一直在留意着过往的行人。而在商行斜对面的酒楼二楼,一扇半开的窗户后面,有两道阴冷的视线,如同毒蛇一般,不时地扫过商行门口。
天罗地网,早已布下。
陈平喝完一壶茶,心中已有了计较。他起身,整了整衣衫,低着头,快步穿过街道,走进了归云商行。
“这位客官,您是买货还是……”一个伙计刚要上前招呼。
陈平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归云商行的腰牌,那是当初赵德管事硬塞给他的。“我找赵德管事,有急事。”
那伙计看到腰牌,脸色一变,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道:“贵客请随我来。”
在伙计的引领下,陈平穿过繁忙的前堂,来到了后院一处僻静的跨院。院子里,站着好几个神情凝重的护卫,看到陈平进来,都露出了戒备的神情。
“都退下!这是陈平兄弟!”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赵德管事从房里快步迎了出来。他比在路上时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看到陈平,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都有些哽咽,“陈兄弟,你可算来了!”
“周大哥怎么样了?”陈平开门见山。
“在里面,王大师正用‘龟息丹’吊着他的命。”赵德将他引进房内,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死气,扑面而来。
房间里,周通静静地躺在床上。不过半月未见,那个壮硕如牛的汉子,此刻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的脸颊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青色,嘴唇干裂乌紫,若不是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陈平走到床边,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了周通的手腕上。一丝精纯的木系灵力,悄然探入其体内。
灵力一入体,陈平的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周通的经脉,已经变得如同朽木一般,脆弱不堪。一股阴寒、霸道的毒素,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毒蛇,盘踞在他四肢百骸,丹田气海,不断地啃噬着他最后的一点生机。这毒素极为狡猾,它并不直接破坏,而是以一种“同化”的方式,将修士的灵力和生机,转化为它自身的一部分。中毒者就像一根被从内部点燃的蜡烛,在不知不觉中,燃尽自己的一切。
“好阴毒的手段。”陈平心中暗道。
“陈兄弟,怎么样?可有办法?”赵德管事在一旁,紧张地搓着手。
陈平收回手,没有直接回答。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丹师,想必就是信中提到的王大师。他对着老者拱了拱手:“见过王大师。”
王大师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年纪轻轻,修为也只是炼气三层,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客气地回了一礼:“小友客气了。周头领这毒,老夫也是束手无策。小友可有高见?”
“高见谈不上。”陈平摇了摇头,“只是想问大师,这‘七日绝魂散’,可有丹方流传?”
王大师一愣,随即苦笑道:“此乃丹心堂秘毒,丹方从不外传。老夫也只是在古籍中,看过一些关于其药性的描述。据说,其主药,乃是一种名为‘鬼面蛛’的剧毒妖蛛的毒囊,辅以十九种阴寒属性的灵草炼制而成,霸道无比。”
“鬼面蛛……”陈平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又问道,“那解药呢?”
“解药名为‘九阳返魂丹’,丹方同样是丹心堂的不传之秘。据说炼制此丹,需要一种名为‘九阳草’的天材地宝作为主药,再辅以数十种至阳属性的灵药,炼制过程极为繁复,非丹心堂堂主姚万山亲自动手不可。”王大师叹了口气。
这等于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一个商行的伙计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慌:“管事,不好了!丹心堂的人来了!”
赵德管事脸色一变:“他们来做什么?”
“他们……他们说,听闻周头领中了奇毒,特地送解药来了!”
“什么?”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很快,一行人便在商行护卫的“簇拥”下,走进了院子。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丹心堂执事服饰的中年修士,炼气六层的修为,一脸的假笑。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丹心堂的弟子。
“赵管事,别来无恙啊。”那执事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听闻贵商行的周头领不幸中了歹人奸计,身中奇毒。我家堂主心善,不忍见一条好汉就此殒命,特命在下,送来解药。”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玉瓶,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赵德管事看着他,冷冷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吧,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赵管事这话说的,我们可是好心好意。”那执事嘿嘿一笑,目光越过赵德,落在了房内的陈平身上,“不过嘛,这‘九阳返魂丹’,乃是我丹心堂的镇派之宝,珍贵无比。我家堂主说了,丹药可以给,但需要一个人,来换。”
图穷匕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平身上。
陈平从房里走了出来,他看着那执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那执事脸上的笑容变得玩味起来,“我家堂主爱才。听闻陈小哥在草木之道上,有独到之处。堂主想请小哥去我丹心堂做客,交流一下炼丹心得。只要小哥肯赏光,这瓶解药,立刻奉上。周头领的命,也就保住了。”
去丹心堂做客?这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陈兄弟,不能去!”赵德管事立刻拦在了陈平身前,“这是他们的奸计!你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赵管事,这你可就冤枉我们了。”那执事摊了摊手,一脸无辜,“我们只是请陈小哥去做客而已。去不去,全看陈小哥自己的意思。当然,周头领的命,也就在陈小哥的一念之间了。”
他这是在用周通的命,逼陈平就范。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陈平看着那执事小人得志的嘴脸,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气若游丝的周通,心里那股冰冷的杀机,几乎要抑制不住。
但他知道,不能冲动。
他忽然笑了起来,对着那执事说道:“好啊。既然是姚堂主盛情相邀,陈某岂有不去之理?只是,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丹药,是真是假?万一我跟你们走了,你们给的却是假药,那我这位兄弟,岂不是白死了?”
那执事一愣,似乎没想到陈平会答应得这么爽快,而且还提出了质疑。他冷笑一声:“我丹心堂的信誉,岂容你一个黄口小儿质疑?这丹药是真是假,你找人验验不就知道了?”
“好。”陈平点了点头,他转向一旁的王大师,“就有劳王大师,帮忙验一验这丹药了。”
王大师走了上前,从那执事手中接过玉瓶,倒出一粒赤红色的丹药。他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指甲刮下一点粉末,仔细观察。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丹药通体赤红,阳气充沛,确是‘九阳返魂丹’无疑。”
“怎么样?这下放心了吧?”那执事得意地说道。
“放心了。”陈平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你小子别得寸进尺!”
“我这位周大哥,性如烈火,最是看不得我受半点委屈。我怕我前脚跟你们走,他后脚就气得毒发身亡了。”陈平摊了摊手,一脸“无奈”地说道,“不如这样,你们先把丹药给他服下。等他的情况稳定了,我自然会跟你们走。你看,我也跑不了,这临江城,不还是你们丹心堂的地盘吗?”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
那执事犹豫了一下。他今天的任务,就是把陈平骗出归云商行。至于周通是死是活,根本不重要。只要陈平肯走,这丹药给他也无妨。反正堂主那边,还有后手。
“好!就依你!”他一咬牙,将丹药递了过去,“不过我可警告你,丹药服下之后,你若是敢耍花样,我保证,你会死得比你那个兄弟,惨一百倍!”
“一定,一定。”陈平笑呵呵地接过丹药,转身走进了房间。
他走到床边,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将那粒“九阳返魂丹”,小心翼翼地喂进了周通的嘴里。
丹药入口即化。
然而,陈平的嘴角,却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因为,就在刚才接过丹药的一瞬间,他那远超常人的感知,清晰地“闻”到了。
这丹药里,除了浓郁的阳气和药香之外,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与周通体内之毒,同根同源的,阴寒气息。
这哪里是解药。
这分明是催命的毒药!
它能暂时压制住“七日绝魂散”的毒性,造成一种回光返照的假象。但一个时辰之后,两种药力交汇,便会爆发出比之前强十倍的毒性,瞬间摧毁中毒者所有的生机,便是大罗金仙,也再无回天之力。
好一个丹心堂,好一个姚万山。
连环毒计,招招致命。
陈平的心,彻底冷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既然你们不给我活路,那大家,就都别活了。
他看着床上周通的脸色,在丹药的作用下,渐渐有了一丝血色,呼吸也似乎平稳了一些。他转过身,对着门外那执事说道:“好了,我兄弟的情况稳定了。我跟你们走。”
“陈兄弟!”赵德管事悲呼一声,想要阻拦,却被陈平用眼神制止了。
“赵管事,照顾好周大哥。”陈平对他笑了笑,“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喝酒。”
说罢,他便在丹心堂众人得意的冷笑中,在归云商行众人悲愤的目光下,迈步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