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所的白炽灯光线惨白,映照着谢知衡毫无血色的小脸。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刺入鼻腔。
她躺在病床上,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喉咙和胸腔的灼痛,高烧像一层黏腻的厚毯子将她紧紧包裹,意识在混沌的迷雾中载沉载浮。
耳边是模糊的、压低了的人声。
“……受了惊吓,又呛了污水,引发急性肺炎,高烧四十度……孩子本身底子就弱,得住院观察几天……”陌生的,是医生的声音。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池子边多危险!小铮你怎么当哥哥的!”这是周励云带着哭腔的、又急又怕的责备,但更多的还是心疼。
“……是我的错。”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自责与疲惫。是陈铮。
他一直守在这里,浑身湿透的衣服半干不干地贴在身上,头发凌乱,额角还沾着一点干涸的泥点。
他从把谢知衡抱进卫生所那一刻起,就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死死锁在病床上那小小的一团上,周励云怎么劝都不肯去换衣服。
“行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陈广生说。
他显然是接到消息后匆忙从部队赶回来的,军装外套的扣子都扣错了一颗。
他走到病床边,大手探了探谢知衡滚烫的额头,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医生,用最好的药,务必把孩子治好。”他对医生吩咐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首长放心,我们一定尽力。”
陈广生又看向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狼狈的儿子,眼神复杂。他看到儿子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看到那双平日里冷冽的眼睛此刻布满红血丝,里面盛满了恐慌、后怕和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愧疚。
他没有再责备陈铮。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他知道这种自责比任何外来的训斥都更折磨人。
他只是重重拍了拍陈铮的肩膀,力道沉得让陈铮踉跄了一下:“去把自己收拾干净,别你妹没好,你又倒下了。”
陈铮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深深地看了谢知衡一眼,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背影僵硬。
接下来的两天,谢知衡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偶尔被喂药、打针的疼痛或者剧烈的咳嗽扰醒,视野里是晃动的人影和模糊的天花板。
她能感觉到额头上不时更换的冰凉毛巾,能听到周励云温柔的哄劝和叹息,也能隐约感觉到一个沉默的身影总是守在床边,在她咳嗽时会立刻紧张地俯身,在她稍微安稳时又会退开,像一座沉默的、自我惩罚的哨塔。
那是陈铮。
他几乎寸步不离,除了被周励云强行押回去睡了几个小时的囫囵觉。
他话变得更少,只是不停地用行动弥补。他帮护士换毛巾,试着学周励云的样子喂谢知衡喝水,虽然动作笨拙得差点把水灌进她脖子里。
谢知衡在高烧的迷蒙中,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重的负罪感。
她想说点什么,比如“是别人撞的”、“不是你的错”、“和你没关系”,但喉咙痛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精力也支撑不起完整的思绪。
最终,她只是在他又一次试图用勺子喂她喝极苦的药汁时,艰难地抬起虚软的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紧绷的手臂,然后摇了摇头,不知是表示药太苦,还是“没关系”。
陈铮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谢知衡那双因为高烧而水汽氤氲、却努力想表达点什么的黑眼睛,鼻腔猛地一酸,迅速别开了脸。
第三天,谢知衡的高烧终于退了下去,虽然依旧虚弱,咳嗽也没全好,但总算能清醒地吃些流食,说几句话了。
周励云高兴得直抹眼泪,念叨着回去要给她炖冰糖雪梨润肺。
陈广生又来看了一次,见谢知衡情况稳定,脸色才缓和了些。
他看着并排站在病床前的妻子和儿子,沉吟了片刻,开口道:“这次的事,是个教训。丫蛋……知衡的身体素质还是太差了,一点风吹草动就病来如山倒。小铮也是,空有把力气,反应和应变还差得远。”
陈铮猛地抬起头,嘴唇抿得死紧,却没有反驳。
“所以,”陈广生下了决定,“等知衡出院,养好一些,你们两个,一起开始锻炼。我会让廖副官根据你们的情况,制定一套训练计划。增强体质,也磨炼意志。我们陈家的孩子,不能这么弱不禁风。”
“老陈!知衡才刚病好!她是个女孩子……”周励云首先反对。
“女孩子更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陈广生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小铮,你有意见吗?”
陈铮站得笔直,声音斩钉截铁:“没有!爸,我一定好好练,保护好妹妹!”
谢知衡躺在病床上,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锻炼?训练?跟陈铮一起?由那个看起来像铁塔一样的廖副官来制定计划?
她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无穷无尽的跑步、跳跃、摸爬滚打……
不!
不要!
不要啊!
这对一个前世常年泡在实验室、今生目标是继续泡在书堆里的谢知衡来说,简直是噩梦!
她立刻试图表达抗议,但刚退烧的嗓子沙哑无力:“陈伯伯……我……不……”
陈广生看向她,目光虽然比平时温和,但带着军人特有的说一不二:“知衡,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必须把本钱攒厚实了。”
周励云还想说什么,被陈广生一个眼神制止了。
谢知衡绝望地闭上了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这个家里,陈广生的话就是最高指令。
一周后,谢知衡彻底痊愈出院。
又休养了半个月,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她的噩梦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