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巧啊。
熟悉的感觉,她知道自己大概是发烧了。找出几片从岩医生那里拿的药,就着水吞了下去,便和衣躺倒在铺着干草的木板床上。夜里,高烧如同野火般在她体内肆虐,时冷时热,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徘徊。
生病多了,她甚至开始学会享受高烧时,那种针刺脑袋的感觉。
她脑中的神经好像变成了琴弦,每次疼痛,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巧妙地拨奏,一下,又一下……
还好足够幸运,这次,第二天她就又能爬起来了。
病愈后的谢知衡依旧忙碌,穿梭于育种田、修路工地和队部之间,经常没顾上吃饭。
春梅嫂将她这一切看在眼里。这个来自遥远京城的姑娘,聪明得不像凡人,能干得让所有人汗颜,可到底才二十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总是一身旧衣裳,不是沾着泥点就是带着草屑,心思也全扑在那些田里、路上、纸片上,仿佛忘了自己也是个该笑闹的年轻女孩。
一个天气晴好的赶集日,春梅嫂联合了寨子里几位与谢知衡相熟的妇女,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她从一堆数据记录本里拉了出来。
“走走走,谢同志,今天不许你再想那些稻子、石头了!跟我们赶集去!”春梅嫂嗓门洪亮,不由分说地挽住她的胳膊。
“对啊,谢同志,今天街子上有新到的布料,花样可好看了!”另一个大姐也笑着附和。
谢知衡有些无奈,但看着几位大姐热情洋溢的笑脸……她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笔:“好,今天就听几位姐姐的。”
芒卡坝的集市,设在公社所在地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隔几日便有一次,是周边几个村寨物资交流、信息汇聚的重要场所。
集市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空气中混杂着牲畜、山货、香料、食物和汗水的气息,还有各种腔调的讨价还价声、熟人相遇的招呼声、小贩的吆喝声。
谢知衡被几位姐姐簇拥着,在熙攘的人流中穿行。她们熟门熟路地在各个摊位前驻足,翻看五彩斑斓的丝线,比较不同质地的布料,挑选着日常所需的盐巴、针头线脑。
谢知衡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渐渐地,她被周围热烈的生活气息所感染,也开始饶有兴致地观察起那些具有浓郁民族特色的手工艺品、山民从深山里采来的奇异菌菇和草药。
在一家专门售卖白族传统服饰的摊位前,春梅嫂她们停住了脚步。
摊主是一位头发花白、手脚麻利的老阿妈,她摊位上挂着的几套女装,尤其是那种以法蓝色和白色为主色调、绣着精美花鸟虫鱼图案的服装,在阳光下泛着柔和而鲜艳的光泽,格外引人注目。
“谢同志,快来试试这个!”春梅嫂拿起一套尺寸看起来正合适的,不由分说地在谢知衡身上比划着,“你看看这颜色,多衬你!这绣工,多精细!”
这是一种非常纯净、深邃的蓝色,比天空更沉静,比海洋更明亮,如同雨后初晴的远山,带着一种悠远而神秘的美感。白色的领口、袖边和围腰上,用彩线绣着繁复而精致的缠枝莲和蝴蝶图案,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这……太鲜艳了,我穿着不合适吧?”她下意识地推拒。
“怎么不合适?”另一位快人快语的大姐说道,“谢同志你长得这么俊,皮肤又白,穿这个肯定好看!年纪轻轻的,整天穿得灰扑扑的像什么样子!”
“就是!日子再简单,我们也要漂漂亮亮地过!”春梅嫂一边说,一边半推半搡地把谢知衡拉到摊位后面临时搭起的布帘子后面,“快换上试试!听姐的,准没错!”
当谢知衡掀开布帘走出来时,原本喧闹的摊位前,瞬间安静了下来。
春梅嫂和几位大姐都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艳。
谢知衡身材高挑清瘦,常年锻炼和劳作使得她的体态挺拔而舒展。
这套白色为主、法蓝色镶边的白族服饰,完美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流畅的肩线。
“哎呀呀!我就说嘛!”春梅嫂第一个反应过来,拍着手,“太好看了!谢同志,这衣服就像是专门为你做的!”
“真是……真是太配你了!”其他大姐也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夸赞着。
谢知衡被她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陌生的、鲜艳的装扮,确实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新生感。
“好,那就买这套。”她抬起头,对那位同样看得眉开眼笑的老阿妈说道。
老阿妈连连点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说:“姑娘穿着好看,是衣服的福气嘞!”
抱着这套崭新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回到寨子,谢知衡的心境,似乎也如同被那干净的颜色洗涤过一般,明澈了许多。
穿上它的机会很快来了。寨子里一户与谢知衡相熟、曾得到她帮助的白族人家结婚,热情地邀请她参加婚礼。
婚礼当天,她换上了那套白族服饰。
婚礼在男方家的竹楼前举行,按照当地习俗,摆开了长长的流水席,虽然因为物质条件所限而食物简单,但场面热闹非凡。谢知衡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村民们早已习惯了那个整天挽着裤脚在田里地头忙碌的“谢同志”,乍一见她真的忙里抽闲来了,还穿的是自己民族的服饰,无论是主家还是客人,都高兴极了。
她甚至被安排到了德高望重的老人那一片,用刚刚掌握的方言,跟不懂汉语又有点耳背的老人家比比划划。
离开时已是下午,滇西南的阳光不再如正午般灼人,变得温暖而明亮。天空高远,湛蓝如洗,几缕薄云如同画笔随意抹过的痕迹。
谢知衡没有立刻回住处,而是走向寨子外那片熟悉的月亮湖畔。
湖畔静悄悄的,与寨子里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微风拂过湖面,漾起粼粼金光,对岸的雪山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的银辉。
她走到一棵高大的阔叶树下,倚着树干,静静地看着这片宁静的景色。
许是这里的环境太过安宁,或许是身上的新衣让她心境有所不同,她难得地完全放松下来。
她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摸出几颗之前在集市上买的、颜色鲜红如宝石的当地野果,摊在掌心,小口地吃着。酸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开,带着山野特有的清新气息。
就在这时,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雀,被那鲜艳的红色吸引,扑棱着翅膀,小心翼翼地落在了离她不远的树枝上,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她。
谢知衡停下咀嚼的动作,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小小的生灵。她极其缓慢地,将还残留着几颗红果的手掌,平伸出去。
那山雀犹豫了片刻,终究没能抵抗住食物的诱惑,振翅飞下,轻巧地落在了她的指尖。
它的小爪子冰凉而有力,啄食果肉的动作快速而轻盈,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谢知衡低下头,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垂眸注视着指尖活泼的小生命。
就在这时,贺斯年的身影出现在湖畔小径的尽头。他是来找谢知衡商量水电站一事,听说她来了湖边,便寻了过来。
他看到,二十岁的青年谢知衡,身着那套他从未见过的、法蓝与洁白交织的白族盛装,静静地立在湖畔树下。身后是下午灿烂得近乎辉煌的天光和湛蓝高远的天空。
一只羽毛绚丽如同彩虹的山雀,安然地停在她的手上上,偶尔偏头梳理一下翅羽。她微微低着头,摊开的手心里,还有几颗红艳的果子,那山雀正一下下啄食着。
贺斯年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耳膜,发出轰鸣般的声响。
山雀啄完了果子,似乎心满意足,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振翅飞起,鲜艳的尾羽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如同彩带般的弧线,消失在林间。
谢知衡若有所觉,抬起头,恰好看到了呆立在几步之外的贺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