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卡坝通往公社和县城的路,不过是一条被牛车和人脚踩踏出来的、宽窄不一的泥泞土径。
晴天尚且尘土飞扬,坑洼难行,一旦遇到雨水,立刻变成黏稠不堪的沼泽,车辆根本无从通行,连人畜行走都极其困难。
收获的粮食、山里的土产运不出去,急需的化肥、农药、日用百货运不进来,信息闭塞,交流困难。
在一次队委会上,谢知衡提出了修建一条更坚固耐用的碎石路的计划。
不出所料,首先反对的是已被架空、但仍旧列席会议的刀福荣。
他耷拉着眼皮,用烟袋锅子敲着桌角,阴阳怪气地说:
“谢同志年轻气盛,想法是好的。可修路?谈何容易!那是要钱、要人、要材料的!我们芒卡坝穷得叮当响,壮劳力都要挣工分吃饭,哪有余力去搞这种大工程?别到时候路没修成,反而耽误了生产,饿死了人,那责任谁负得起?”
他这番言论,立刻引来了几个尚未完全转变立场的老委员的附和。修路投入巨大,见效慢,在习惯于眼前利益的基层,确实容易被视为“好高骛远”。
谢知衡早已预料到阻力。她没有与刀福荣正面争吵,而是将目光转向贺斯年和几位比较开明的委员。
贺斯年推了推眼镜,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刀书记的顾虑有道理。不过,我们也要求远看。路不通,我们种的粮食、养的猪,运出去都难;外面好的种子、化肥,运进来也困难。另外,卫生站的岩医生还跟我说过,前几天药物运输回村时,被颠簸损失的事。如果不把路修好,长此以往,我们芒卡坝就永远好不起来。谢同志提出的修路,虽然前期投入大,但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
他顿了顿,拿出了一份谢知衡和他共同草拟的初步方案:“关于资金和材料,谢同志和我商量过。我们不向公社伸手要钱,主要靠我们自己。劳力方面,利用冬闲时间,组织社员义务出工,按出工量折算工分,不影响大家基本收入。材料,碎石可以组织人去河边、山脚开采,石灰可以我们自己土法烧制。只需要申请少量资金购买炸药和必要的工具。我们可以分段施工,先修通到公社的这一段最紧要的。”
谢知衡补充道:“修路不仅仅是方便出行,它本身也是一项建设。参与修路的社员,能学到简单的测绘、爆破、砌筑技术,这些都是有用的本领。路修好了,是我们芒卡坝所有人的共同财富。”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方案切实可行,既考虑了现实困难,又指明了长远利益。更重要的是,她提到了“共同财富”,激发了委员们内心深处对改变家乡面貌的渴望。
经过一番讨论,最终表决,修路计划以多数赞成获得通过。
刀福荣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却也无力回天。
说干就干。勘测路线,组织劳力,准备工具……芒卡坝这个沉寂已久的山村,因为一条路,再次沸腾起来。
谢知衡几乎是全身心地扑在了修路工程上。她凭借强大的学习能力,很快啃下了简单的道路工程手册,和贺斯年一起,拿着自制的水平仪和皮尺,带着几个年轻人,反复勘测,确定了最优路线。
开工那天,场面颇为壮观。全寨子能出动的劳力几乎都来了,男人们挥舞着锄头、铁镐,负责开挖路基;妇女们则用竹筐、背篓运送土石;连半大的孩子也跑来跑去,帮忙递送工具、送水送饭。
谢知衡和贺斯年穿梭在工地上,时而指导技术要点,时而搭手帮忙,时而协调安排。
谢知衡尤其关注安全问题,反复强调爆破作业的规程,检查开挖的边坡是否稳固。
她身上那件旧军装,几乎每天都沾满泥浆和汗渍,皮肤被晒得更深,手掌也磨出了新的水泡和茧子。但她眼神里的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亮。
然而,滇西南的天气,说变就变。就在工程进行到一段较为艰难的山坡路段时,原本晴朗的天空,毫无征兆地堆起了浓重的乌云,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天地间一片混沌。
“下雨了!快找地方躲雨!”工地上有人大喊。
人们纷纷扔下工具,寻找附近的岩洞、大树避雨。雨水冲刷着刚刚开挖出来的松软土质路基,混合着落叶和碎石,迅速变成粘稠的泥浆,四处流淌,刚刚成型的路基眼看就要被冲毁。
贺斯年跑到谢知衡身边,用袖子抹着脸上的雨水,焦急地说:“谢同志,这雨太大了!刚挖开的路基怕是要保不住,白干了!”
谢知衡站在雨幕中,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额前,雨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滑落。她看着眼前一片狼藉、泥泞不堪的工地,脸上却没有丝毫沮丧或慌乱。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头对贺斯年,张开双臂,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依然清晰:
“斯年同志啊,别急。平静的海面,锻炼不出优秀的水手!”
她豪气万丈地说:“这点困难,打不垮我们!等雨停了,组织大家清理现场,加固边坡。正好,这场雨也帮我们检验了这段路基的排水性和稳定性,暴露了问题,我们才能更好地解决它。”
贺斯年怔怔地看着她。
雨水让她显得有几分狼狈,但那双眼睛,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却像两颗被雨水洗刷过的黑曜石,熠熠生辉。
他心中的焦躁奇异地平复下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同志!”
雨持续下了近一个小时才渐渐停歇。
谢知衡冒着尚未完全停止的细雨,立刻组织人手勘察被雨水冲刷的路基,记录下容易积水、滑坡的地段,和大家一起商量改进排水、加固地基的办法。
她这种遇事不慌、反将其视为学习机会的态度,极大地鼓舞了在场的社员。原本因为雨水冲击可能带来的沮丧和退缩情绪,反而转化为了更加昂扬的斗志。
然而,或许是连日劳累透支了体力,又或许是那场大雨的寒气侵入了肌骨,当天晚上回到住处,谢知衡就觉得头重脚轻,浑身发冷。
她强撑着点起煤油灯,想再看一会儿育种小组的记录数据,眼前却阵阵发花。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