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市，市委家属院。
这里的环境幽静得有些过分，连路边的梧桐树都长得比别处规矩。
方东望站在一栋两层小楼前，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市委组织部李部长的家。
他手里提着的不是烟酒，也不是土特产，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文件袋。
“咚咚咚。”
门开了，开门的是李部长的保姆。
“您找谁？”
“我是平阳县的副县长方东望，之前跟部长约好的。”方东望语气恭敬但不卑微。
片刻后，他被请进了书房。
李部长正在练字。宣纸上写着四个大字：宁静致远。
“小方啊，坐。”李部长没抬头，手里的毛笔悬停在纸上，“这么晚了来找我，是因为平阳县那个项目的事？”
方东望没有坐，而是站在书桌前，双手将那个文件袋放在了桌角。
“部长，项目的事是公事，明天签约仪式上自然有分晓。我今天来，是有一件私事，想跟您汇报。”
“哦？”李部长终于放下了笔，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个年轻人，眼神清澈，不卑不亢，有点意思。
“这是什么？”李部长指了指文件袋。
“这是平阳县过去五年，某些地下管网里流出来的‘脏水’。”方东望平静地说道，“有人把它当做保命符，但我看来，这东西如果流出去，会污染整个汉东的水源。”
李部长的瞳孔微微一缩。他是聪明人，不用打开就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周道明倒台，拔出萝卜带出泥。这文件袋里，必然是周道明记录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这里面可能涉及很多人，甚至可能牵扯到市里的一些关系。
“你想怎么样？”李部长的语气沉了下来，书房里的气压瞬间低了几度。
如果方东望敢拿这个威胁组织，那他的政治生命今天就到头了。
“我不想要什么。”方东望直视着李部长的眼睛，“我只想把它交给组织。我觉得，这东西放在您这里，比放在哪里都安全。也只有您，能妥善处理这些历史遗留问题，还平阳一片青天。”
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表态。
第一，我交出来了，表示忠诚，不留后手。
第二，我交给您个人，而不是直接捅给纪委或媒体，是给您面子，也是给市里留了回旋余地，维护了大局稳定。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方东望是个懂规矩、识大体的人，不是那种愣头青。
李部长沉默了许久，目光锐利地在方东望脸上扫视。方东望坦然回视，没有任何躲闪。
终于，李部长笑了。那是一种欣赏的笑。
“好一个‘还平阳一片青天’。”李部长拿起文件袋，并没有打开，而是直接锁进了身后的保险柜，“小方啊，你比我想象的要成熟。”
“部长过奖了。”
“平阳县的情况，市里是掌握的。”李部长坐回到椅子上，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周道明倒了，班子要调整。王大发这个人，虽然有些老派，但毕竟是老同志。不过，新时期的工作，特别是像‘宁州时代’这样的大项目，需要更有冲劲、更有魄力的年轻人去担纲。”
这话里的暗示，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市委经过研究，原本打算把你调到市发改委去锻炼一下。”李部长看着方东望，“但现在看来，平阳更需要你。那个项目，听说投资方只认你？”
“苏总确实有些个人情绪。”方东望苦笑一声，“但我一直在做她的工作，希望她能以大局为重。”
“这就对了。”李部长点了点头，“工作要做，但该争取的支持，组织上也会考虑。这样吧，关于平阳县委班子的补充人选，市里正在考察。你的名字，在常委候选人名单里。不过，能不能上，还要看你的表现，看那个项目能不能落地。”
方东望心中狂喜，但脸上却波澜不惊，立刻站起身，立正：“请部长放心！无论在什么岗位，我都一定把项目拿下，绝不给市委丢脸！”
这是一场完美的政治交换。
方东望交出了致命的账本，消除了市里的隐患；市里投桃报李，给了他最渴望的“入常”门票。
而且，李部长的那句“能不能上，看项目”，其实就是尚方宝剑。这意味如果王大发搞不定项目，那方东望上位就是顺理成章、众望所归。
“去吧。”李部长挥了挥手，“明天的签约仪式，市里会派宣传部长过去。好好干，别让舞台空着。”
“是！”
走出李部长家，方东望觉得今晚的月色格外撩人。
他拿出手机，给苏庆发了一条微信：
【搞定。明天看你的了。】
秒回：【oK。准备好你的签字笔，别没墨水了。】
方东望收起手机，看着平阳县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王大发，你的梦，该醒了。
……
第二天，平阳县大礼堂。
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整个礼堂被布置得喜气洋洋，巨大的横幅挂在正中央：“热烈祝贺平阳县宁州时代新能源项目签约仪式隆重举行”。
台下坐满了人。各局委办的头头脑脑，各乡镇的一把手，还有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
王大发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c位，满面红光，正跟旁边的市委宣传部长谈笑风生。
“张部长，感谢市里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啊！这次能把苏总请来，我们县政府可是下了大力气的。”王大发还在往自己脸上贴金。
张部长只是礼貌地笑了笑，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瞟向主席台最边角的一个位置。
那里坐着方东望。
方东望今天穿了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虽然坐在最边缘，但他腰背挺直，气定神闲，仿佛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这小子，还挺沉得住气。”张部长心里暗道。昨晚李部长特意给他打过电话，让他今天“多关注一下年轻干部”。这其中的深意，他自然懂。
“吉时已到！签约仪式正式开始！”主持人激情澎湃地宣布。
音乐响起，聚光灯打在主席台上。
“下面，有请宁州时代集团总裁苏庆女士上台！”
掌声雷动。
苏庆穿着一身干练的白色职业装，踩着高跟鞋，气场全开地走上台。她没有看王大发，而是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在那角落里的方东望身上停留了一秒。
“下面，进行签约环节！有请平阳县人民政府县长王大发同志，代表县政府签约！”主持人喊道。
王大发整了整衣领，一脸得意地站起来，走到签约桌前，拿起那支镀金的签字笔，满脸堆笑地看着苏庆：“苏总，请！”
所有镜头都对准了这一刻。快门声响成一片。
然而，苏庆没有动。
她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笔，却迟迟没有落在纸上。
一秒……两秒……十秒……
现场的空气开始凝固。掌声稀稀拉拉地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王大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苏……苏总？是有什么问题吗？”
苏庆放下笔，拿起麦克风。
“滋——”
电流声让全场彻底安静下来。
“王县长，”苏庆的声音清冷而有力，通过音响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在签字之前，我有个法律上的疑问，想请教一下。”
“什……什么疑问？”王大发心里咯噔一下。
“根据我们之前与贵县达成的意向书，以及相关法律规定，重大招商引资项目的签字人，必须是该项目的实质第一负责人，也就是全程跟进、了解每一个细节、并能对未来承诺负责的人。”
苏庆看着王大发，眼神锐利如刀：“请问王县长，这份长达三百页的合同里，关于第三章第十二条的环保补充协议，您看过吗？关于第五章第八条的拆迁兜底条款，您了解吗？”
王大发懵了。他哪看过那么细？他只看了投资金额那一栏！
“这个……具体细节我们可以会后再……”王大发想打圆场。
“不能会后。”苏庆打断了他，“这是百亿投资，不是菜市场买菜。如果签字人连合同条款都不清楚，这字我不敢签，这钱我不敢投。”
全场哗然。记者们的闪光灯疯狂闪烁，这可是大新闻啊！投资方当场质疑县长！
王大发脸涨成了猪肝色，下不来台了。
“那苏总的意思是……”
苏庆微微一笑，目光越过王大发，直接看向了主席台的最边缘。
“据我所知，这份合同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方东望副县长亲自校对的。所有的条款，都是他带着团队没日没夜跑出来的。我认为，只有他，才有资格代表平阳县，签这个字。”
苏庆转头看向旁边的张部长：“张部长，您觉得呢？”
张部长笑了。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觉得苏总说得有道理。”张部长拿过话筒，沉声道，“招商引资，讲究的是实事求是。谁干的事，谁负责。谁种的树，谁摘果。这是我们汉东干部的原则。”
说完，他转头看向角落里的方东望，招了招手：“东望同志，既然苏总点将了，你就上来吧。别让客人等急了。”
“轰——”
王大发只觉得脑子里一声炸响，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完了。
彻底被架空了。
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在无数道羡慕、嫉妒、震惊的目光中，方东望缓缓站起身。
他整理了一下领带，步伐稳健地走向签约席。
经过王大发身边时，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
“王县长，这支笔太重，您年纪大了，拿不稳。还是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