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神婆粗重疲惫的喘息。空气里弥漫着香灰、血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我胸口的乌青手印像一块冰,又像一块烙铁,死死嵌在皮肉里,提醒着我与那个民国女鬼之间斩不断的恐怖联系。
“找不到根子,化解不了……”神婆的话像丧钟一样在我耳边回荡。
堂叔脸色灰败,搓着手,在屋里焦虑地踱步:“这可咋整?这可咋整啊!柳郎……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上哪儿找去?怕是骨头都化成灰了!”
三叔公拄着拐棍,浑浊的老眼望着跳动的灯苗,喃喃道:“秀娥那丫头……性子是烈啊……当年出事,她爹娘觉得丢人,草草就埋了,连个像样的法事都没做……这怨气,积了快一百年了……”
我看着碗里那枚静止的铜钱,水中漂浮的灰烬缓缓下沉。秀娥破碎的怨语——“柳郎……负我……”、“等……等不来……梁上……冷……”——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着我的神经。我不仅踩塌了她的坟,更被迫成为了她百年怨念的宣泄口。找不到那个姓柳的负心人,我恐怕真的会被她拉去作替身。
“不能坐以待毙。”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神婆,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比如……去县里,找找档案馆?或者,有没有可能知道那个柳郎后来去了哪里,哪怕一点线索?”
神婆缓缓摇头,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老:“寻常的法子,对付不了这么凶的怨灵。她盯上你了,就像水蛭见了血,不吸干不会罢休。去远处找线索,路上颠簸,阳气不稳,更容易被她趁虚而入。但留在这里……”她没再说下去,意思不言而喻。
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绝望像潮水般涌上来。我看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色,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越挣扎,缠得越紧。
“也许……也许可以去问问镇上的‘李半仙’?”一个一直沉默的邻居犹豫着开口,“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多,也懂些偏门……听说他祖上跟咱这村还有点渊源。”
李半仙?这个名字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堂叔和三叔公对视一眼,似乎也想起了这么个人。
“对!李瞎子!”堂叔一拍大腿,“他爹当年好像还在咱村住过!说不定知道点老黄历!”
神婆沉吟片刻,微微点头:“李瞎子……此人确实有些门道。他若肯帮忙,或许能指条明路。但他脾气古怪,能不能请动,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事不宜迟。堂叔立刻套上驴车,让我裹紧棉袄坐在车上,又备了些粮食和一点皱巴巴的钞票。神婆用朱砂在我额头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符,又给了我一把用红绳系着的糯米,让我贴身放好,说是能暂时遮掩一下生人气息,但撑不了多久。
驴车颠簸在坑洼的土路上,驶向几十里外的镇子。每一下颠簸,都让我胸口的手印传来一阵闷痛。我紧紧攥着那把糯米,感觉它在我手心微微发烫,像一块小小的炭火。路两旁的田野荒芜,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远处的山峦在低垂的乌云下显得面目狰狞。我总觉得,在某个田埂后,或者某棵枯树的阴影里,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了镇上。打听到李半仙的住处,是在镇子边缘一个破旧的小院里。院墙斑驳,木门虚掩着。堂叔上前敲门,敲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谁啊?天黑了,不看事!”
堂叔连忙隔着门缝说明来意,提到了秀娥的名字和村里的情况。
里面沉默了片刻,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干瘦的老头探出头来,他戴着一副圆框墨镜,镜片后面似乎没有眼睛,只有两个深陷的黑洞。他脸上布满皱纹,但鼻子不停地嗅着,像在辨别什么气味。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我顿时感到一阵寒意。
“进来吧。”他侧身让开,声音依旧沙哑。
院子很小,堆满了杂物。屋里更是昏暗,点着一盏小油灯,混杂着草药和某种陈旧腐朽的气味。李半仙摸索着坐在一张破旧的太师椅上,示意我们坐下。
堂叔把事情经过又详细说了一遍。李半仙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当听到“柳郎”和秀娥上吊用的“红头绳”时,他敲击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秀娥……那丫头,”李半仙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回忆感,“我爹提过。说她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可惜……心气太高,命太薄。”
他转向我,虽然戴着墨镜,但我感觉他“看”得很准:“你身上的阴气很重,怨念缠身,像跗骨之蛆。寻常的驱邪手段,确实没用。”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他话锋一转,“怨灵执念再深,也脱不开生前最挂念的东西。她找替身是假,想通过你找到那个负心人才是真。”
“可我们上哪儿找那个柳郎啊?”堂叔急切地问。
李半仙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权衡。最后,他叹了口气:“我爹当年……好像偷偷留下过一点东西,是关于那件事的。就埋在这屋后头那棵老槐树底下。是个铁盒子。你们去挖出来看看。但丑话说在前头,里面是什么,有没有用,我也不知道。而且,动了这东西,可能会惊动更深的东西……你们自己想清楚。”
挖,还是不挖?
挖,可能找到线索,但也可能引来更可怕的后果。不挖,就是坐以待毙。
我看着李半仙那张隐藏在阴影里的脸,又摸了摸胸口那冰冷刺骨的乌青。
我没有选择。
堂叔找来铁锹,我们跟着李半仙来到屋后。那棵老槐树枝桠虬结,在夜色中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树下泥土潮湿。
在李半仙的指点下,堂叔开始挖掘。铁锹碰到硬物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很快,一个锈迹斑斑、巴掌大的铁盒子被挖了出来。
李半仙没有接,只是示意我们打开。
堂叔颤抖着手,撬开已经锈死的盒盖。里面没有想象中的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一张泛黄模糊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民国学生装的清秀年轻人,眉目间带着几分书卷气;一张折叠的信纸,字迹娟秀,但已经褪色大半,只能勉强辨认出“……柳郎……约……三生……勿负……”等零星字句;还有一小截已经褪成暗红色的、丝线般的东西——正是一段红头绳!
照片上的年轻人,就是柳郎?这信是秀娥写的?这红头绳……就是她上吊用的那根?
我拿起那截红头绳,指尖传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冰滑触感,仿佛还残留着主人脖颈间的温度和……绝望。
就在我触碰到红头绳的瞬间,胸口的乌青手印猛地一阵灼痛!与此同时,院子里那盏小油灯的灯苗,毫无征兆地,“噗”地一声,熄灭了。
整个后院,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我手中那截暗红色的头绳,在无边的黑暗里,似乎散发出一点微弱的、不祥的幽光。
一个冰冷的女人的啜泣声,极轻极轻地,仿佛就在我的耳边,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