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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寒的尾巴终于被暖阳彻底咬断。庭院里,僵硬的泥土在日光下松软,蛰伏了一冬的生机开始试探着顶破地皮,怯怯地展露新绿。风里那股子凛冽的刀锋气消散了,裹着湿润土腥与某种不可名状的、细微的草木萌动气息,温吞吞地拂过人面颊。

赵泓踏进这方小小庭院时,总习惯性地先去望那张摆在背风处的躺椅。臻多宝裹着厚厚的绒毯,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被安置在阳光最慷慨的角落。他苍白的面孔几乎与浅色绒毯融为一体,唯有眼睫偶尔细微的颤动,证明这具躯壳里尚存一丝活气。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无法穿透那层无形的寒冰,照不进眼底深处那片荒芜的废墟。他存在的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控诉,控诉着赵泓无法挽回的过往。

赵泓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滞涩感又涌了上来,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他默默移开视线,目光落在院角堆放的花锄、水瓢和一摞新购置的粗陶花盆上。今日无朝会,也无紧急军务需他定夺——皇帝给了他这“休沐养伤”的恩典,仿佛这庭院便是他全部的疆场。他挽起玄色衣袖,露出一段结实有力、却布满了新旧浅疤的小臂,弯腰拾起了那把沉甸木柄的花锄。

泥土在锄尖下发出沉闷的、令人心安的“噗噗”声,像大地沉睡后苏醒的鼾声。他动作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黝黑的土块被锄起、敲碎、摊平,细小的石子被仔细地捡出丢弃。他宽阔的脊背微微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这简单的劳作似乎能暂时驱散他心中盘踞的阴霾,让紧绷的神经得到一丝喘息。他特意在那张躺椅旁侧清理出一小块空地,反复将那里的泥土翻得格外松软细碎,几乎不见半点硬块。然后,他将几盆新培植的植物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空地上,围拢在躺椅几步之内。一盆是叶片圆润厚实的紫苏,散发着一种醒脑的辛香;一盆是枝条柔韧的迷迭香,细小的叶片如深绿的松针;最靠近躺椅扶手的那一盆,则是叶片边缘带着细密锯齿的薄荷,清冽的气息最为霸道,随着微风,丝丝缕缕地逸散开来,无声地侵染着周遭的空气。

赵泓做完这一切,直起身,用沾满泥土的手背随意抹去额头的汗。他望向躺椅上的臻多宝。那人依旧闭着眼,阳光在他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像栖息着疲倦的蝶。那几盆香草的气息,似乎并未惊扰他凝固的沉寂。赵泓的心往下沉了沉,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去井边打水。冰凉的井水注入木桶,哗哗作响。

接下来的几日,赵泓的“侍弄”成了庭院里固定的风景。浇水,松土,剔除杂草,修剪掉那些焦黄或过于羸弱的枝叶。他动作沉稳,不疾不徐,仿佛这方寸之地便是他的庙堂。他偶尔会对着那几盆香草低语,声音极轻,像是在和它们商量:“喝饱些…开春了,得攒足力气抽条…” 又或是,“晒过头了?往阴里挪挪…” 这些话,是说给草听,还是说给那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人听?无人知晓。他只是专注地做着手头的事,让泥土的气息、草木的气息、水珠溅落的气息,一点点充盈这死水般的庭院。

阳光晴好的午后,赵泓照例提着小木桶,拿着一个葫芦剖成的精致水瓢,在几盆香草间忙碌。他半蹲在薄荷盆前,用瓢舀起清亮的水,手腕微微倾斜,让水流如一道纤细柔和的银链,均匀地洒落在薄荷根部周围的泥土上,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水珠溅起微尘,湿润的土腥气和薄荷被激发的、加倍清冽的香气混合着升腾起来,弥漫在暖融融的空气里。他浇得很仔细,确保每一寸焦渴的土壤都被浸润。

躺椅上,臻多宝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虚无的空中收回,无意识地落在了赵泓沾着泥点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握惯了刀剑兵符,此刻却异常稳定而轻柔地操控着水流,抚弄着脆弱的草叶。水流停止,赵泓并未立刻起身,而是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一株薄荷顶端几片新生的嫩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熟稔。那嫩叶在他指腹下微微颤动,仿佛有了生命般回应。

赵泓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躺椅,与臻多宝空洞的视线有了瞬间的交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保持着半蹲的姿态,沾着湿泥的手指悬停在离薄荷叶不足一寸的地方,没有收回,也没有再向前。时间在阳光里、在湿润的泥土气息中、在薄荷的清冽里,仿佛凝滞了。只有微风拂过叶片的细微声响。

一种奇异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臻多宝。像沉溺于深潭的人,忽然看到水面垂落一根细若游丝的草茎,明知无用,却控制不住想要去抓住。他的右手,那只一直藏在厚绒毯下、苍白冰凉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久未活动的僵硬感,从毯子边缘探了出来。指尖微微蜷曲着,暴露在阳光和微凉的空气里,显得有些脆弱无助。

赵泓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屏住了。他依旧半蹲着,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探出的手,充满了无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鼓励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那几根苍白的手指,在空中迟疑地悬停了几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终于朝着那株薄荷、朝着赵泓指尖方才停留的方向,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落下。指腹的皮肤,极其短暂地、几乎只是虚虚地擦过了一片薄荷叶的边缘锯齿。

冰凉!

一种久违的、清晰的、来自外界的触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从指尖窜入臻多宝早已麻木的神经深处。那凉意并非刺骨,带着叶片的湿润和柔软,却有着足以撼动坚冰的力量。紧随其后,被碰触的叶片上,那股被阳光和水汽激发到顶峰的清冽香气,猛地钻入他的鼻腔,霸道地冲刷着他沉寂已久的感官。

“呃…” 一声极其短促、几乎被扼杀在喉咙深处的气音从臻多宝唇间逸出。他的手指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猛地缩回,紧紧攥住了胸口的绒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才那微不足道的触碰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然而,那抹冰凉湿润的触感和那股清冽的香气,却顽固地留在了指尖和意识里,像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微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圈细微到几乎看不见、却又真实存在的涟漪。他急促地喘息着,闭上眼睛,像在努力消化这突如其来的、陌生又汹涌的感知碎片。

赵泓终于缓缓站起身。他没有说话,只是提起水桶,走向另一盆紫苏。然而转身的刹那,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在他紧抿的嘴角边飞快地漾开,随即又沉入惯常的沉寂。他蹲下身,继续浇水,动作依旧沉稳,只是水瓢倾斜的角度,似乎比刚才更柔和了几分。

庭院的日子,似乎被这细微的触碰注入了一缕飘渺的希望。赵泓侍弄花草的身影更勤了,目光停留在臻多宝身上的次数也悄然增多。虽然对方依旧沉默如石,但赵泓捕捉到,臻多宝的目光偶尔会无意识地追随着他在花盆间移动的身影,或是在那几盆香草上短暂停留。那目光不再完全是空洞的荒芜,似乎有了一点极淡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如同冬日冻土下微弱的生机萌动。

一日午后,暖阳斜照。赵泓见臻多宝气色似乎比往日稍霁,闭目躺在椅中,神情是少有的平静。他心中一动,想起前几日听府中老管事闲聊时提及,城南新开了家点心铺子,做的桂花松仁酥糖一绝,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引得京中女眷竞相购买。或许…一点熟悉的甜味,能撬开一丝心防?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小铲子,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随意,如同谈论天气:“今日听管事提起,城南新开了家点心铺子,名唤‘酥香记’。”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臻多宝脸上,留意着任何细微的反应,“说是那里的桂花松仁酥糖做得极好,用料扎实,甜而不腻…我记得,你从前…似乎偏好此类甜食?”

庭院里一片寂静。只有微风拂过紫苏叶片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鸟鸣。阳光洒在臻多宝苍白的脸上,他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睑下方投出两弯小小的阴影,如同凝固的蝶翼。他仿佛睡着了一般,对赵泓的话语毫无反应,连一丝呼吸的起伏都未曾改变。

赵泓的心沉了沉,但仍存着一丝微弱的希冀。他往前挪了半步,离躺椅更近了些,声音放得更轻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若你想尝尝,我明日便遣人去…”

话音未落,躺椅上的人骤然有了动作!

臻多宝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眸里不再是空洞或死寂,而是瞬间燃起了两簇近乎狂乱的火焰,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无法言说的痛苦。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一只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另一只手痉挛般地向前伸出,五指张开,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仿佛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又像是在奋力推开某个看不见的、恐怖至极的鬼影。

“咳…咳咳咳——!”

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爆发出来,瞬间打破了庭院的宁静,带着一种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碎的蛮力。臻多宝整个人痛苦地蜷缩起来,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抽搐。他像一张被拉到极限又猛然松开的弓,在躺椅上激烈地弹动。那骇人的咳嗽声仿佛没有尽头,一声紧似一声,带着令人心悸的破锣音。

赵泓脸色骤变,一个箭步冲上前:“多宝!”

就在他扶住臻多宝颤抖的肩膀时,臻多宝猛地侧过头,一口暗红色的血沫毫无预兆地喷溅在赵泓玄色的袖袍上!那血色粘稠、刺目,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深色的衣料上迅速洇开一片不祥的暗斑。臻多宝的身体随即软了下去,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那一口血咳尽,只剩下破碎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呛咳,每一次抽气都带着细微的血沫溢出嘴角。他瘫在赵泓臂弯里,脸色是骇人的灰败,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眼神涣散,如同风中残烛。

“太医!快传太医!” 赵泓的吼声撕裂了将军府的宁静,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他紧紧搂住臻多宝瘫软冰凉的身体,感受着那细微却致命的颤抖,玄色衣袖上那片暗红的血渍如同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那片刻前因触碰薄荷而生出的微弱希冀,此刻被这刺目的鲜红彻底碾得粉碎。绝望的寒意,比最深的冬夜还要彻骨,瞬间攫住了他。

府邸内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须发花白、面色凝重的张太医被管家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引进了这方弥漫着血腥气的庭院。他只看了一眼赵泓臂弯中气息奄奄、唇边染血的臻多宝,以及赵泓袖袍上那刺目的暗红,眉头便紧紧锁成了疙瘩。

“快!抬进内室!” 张太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内室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未散尽的血腥气。臻多宝被安置在榻上,盖着厚被,双目紧闭,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张太医枯瘦的手指搭在他细瘦得惊人的腕脉上,久久不语,室内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

赵泓站在一旁,如同困兽。他玄色的衣袍上,那片血污已经干涸发暗,却依旧刺眼。他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那点锐痛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每一次臻多宝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都如同重锤砸在他的心上。那口喷溅而出的鲜血,更是在他眼前反复闪现,与记忆深处战场上那些淋漓的、散发着铁锈味的猩红诡异地重叠、交织,几乎要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张太医终于收回了手,沉沉地叹了口气。他站起身,示意赵泓随他走到外间。

“将军,” 张太医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沉重如铅块,“公子此番急怒攻心,触动肺络,旧创迸裂,凶险万分啊!” 他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是医者见惯生死却又难掩的忧色,“老朽已施针暂且稳住心脉,咳血稍缓。只是这药…须得加重了。”

他走到桌案前,管家早已备好纸笔。张太医提笔蘸墨,手腕悬停片刻,似乎在斟酌着每一味药的斤两。笔锋落下,在素白的宣纸上留下墨迹,开出的方子与之前大有不同。黄连、生地炭、白及粉…几味止血固本、药性峻猛的药材被加重了分量,尤其是那味苦涩至极的黄连,用量几乎翻了一倍。

“此方煎服,一日三次,务必按时。” 张太医将药方递给一旁侍立的管家,目光却转向赵泓,眼神锐利如针,“将军,药石之力终有其限。公子这病根,七分在身,三分…在‘心’!” 他刻意加重了“心”字,“心脉郁结,气血逆乱,便是仙丹也难续命。‘静养’二字,重中之重!切不可再受刺激,一丝一毫的情绪大动,都可能…前功尽弃,酿成不测之祸!”

“七分治身,三分治心…” 赵泓低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心上。他目光落在内室紧闭的门扉上,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张灰败的脸。张太医那“不测之祸”四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带来窒息般的重压。这重压比战场上最凶险的围困更甚,压得他挺拔的肩背都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佝偻。他沉默地点头,下颌绷紧的线条透出坚硬的决心。

送走太医,赵泓没有立刻回内室。他独自一人回到了庭院。夕阳的余晖将院墙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白日里生机勃勃的紫苏和迷迭香也蒙上了一层黯淡的暮色。他缓缓走到那盆薄荷前,白日里被臻多宝指尖触碰过的那片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他蹲下身,目光落在盆中湿润的黑色泥土上。手指下意识地伸向泥土,想要像往常一样,去感受那份松软和微凉带来的平静。指尖刚刚触碰到那湿冷的泥土——

毫无征兆地,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崩裂!

那湿润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泥土,瞬间在他指下化作了粘稠、滑腻、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暗红血泥!冰冷刺骨!无数断裂的兵刃、破碎的甲胄碎片、甚至…残肢断臂,都从这血泥中翻涌出来!耳边不再是风声鸟鸣,而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濒死的惨嚎、战马凄厉的嘶鸣!浓重的血腥味和内脏的恶臭猛地灌入鼻腔,让他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指尖瞬间窜遍全身,直冲头顶!

“呃!” 赵泓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伸向泥土的手猛地一颤,五指瞬间蜷缩成拳,指骨捏得咯咯作响。那只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同整条手臂都在痉挛,仿佛要甩脱那根本不存在的、粘稠冰冷的血污。他死死咬住后槽牙,额角青筋暴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进行着无声的对抗,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那血泥的冰冷触感和刺鼻的腥臭,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盘踞在他的感官里。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幻象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耳边的厮杀声消散,鼻腔里的血腥味被庭院里草木的微涩气息取代。指下,依旧是那盆普通的花泥,微凉,湿润。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惊悸和血丝。他试着松开紧握的拳,手指却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平复那狂乱的心跳和翻腾的气血。然而,就在他抬起眼,准备再次专注于那盆薄荷时,他的视线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另一道目光。

内室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

臻多宝不知何时竟支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门边。他斜倚着门框,身上胡乱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袍,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他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全靠门框支撑着身体。然而,他那双深陷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地亮,像是燃尽了所有生机后剩下的最后一点幽火,正一瞬不瞬地、穿透庭院渐浓的暮色,牢牢地钉在赵泓那只刚刚从泥土中抬起、仍在微微颤抖的手上!

赵泓的身体瞬间僵住。那只下意识想要掩饰的手,悬在半空,无处遁形。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夕阳沉落,庭院的光线迅速暗淡下去,将两人沉默对峙的身影拉长、模糊。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吸进肺里都带着滞涩的痛感。没有言语,没有质问。只有赵泓那只泄露了内心惊涛骇浪的手,和臻多宝那双洞悉一切、带着同样深刻痛楚的、死寂又燃烧着的眼眸。

一种尖锐的、无声的共鸣在暮色四合中骤然响起。那并非和解的乐章,而是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深渊边缘,第一次清晰地、无法回避地看到了彼此身上那同样狰狞的、无法愈合的伤口。赵泓看到了臻多宝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了然,臻多宝也看到了赵泓强自镇定下无法掩饰的惊悸与颤抖。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沉重的过往和喷溅的鲜血,在沉默的暮色里,被一种名为“同病相怜”的冰冷锁链,猝不及防地捆缚在了一起。

沉重的死寂在两人之间弥漫,浓得化不开。赵泓缓缓放下了那只仍在微颤的手,握成了拳,垂在身侧。他挺直了背脊,试图重新披上那层坚硬的将军外壳。他迈开步子,走向门边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外面风凉,”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该进去。” 他伸出手,想去扶住臻多宝的胳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单薄衣料的瞬间——

臻多宝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他没有看赵泓,那双刚刚还燃着幽火的眼睛骤然熄灭,重新变得空洞而遥远,仿佛刚才那洞悉一切的凝视只是赵泓的幻觉。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全身力气的疲惫,转过了身。他甚至没有力气抬手关门,只是用肩膀极其微弱地撞了一下门框,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回了内室那片更深的昏暗之中。门扉在他身后留下了一道半开的缝隙,像一道沉默的拒绝,也像一道无法弥合的伤口。

赵泓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那冰冷的门框只有毫厘之遥。晚风吹过庭院,带着凉意,卷起几片早凋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他独自站在暮色渐深的庭院里,身影被拉得细长而孤寂。眼前是那几盆在晚风中摇曳的香草,白日里曾承载过一丝微弱的生机,此刻在晦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无精打采。内室的门半开着,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泥土的气息还在鼻端,指尖那短暂的、属于正常泥土的微凉触感早已消散,只剩下幻象里血泥那粘稠冰冷的绝望,以及张太医那句“不测之祸”的沉重警告,如同冰冷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他的咽喉。

他慢慢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迅速向上蔓延,几乎要将他吞没。这庭院,这花草,这小心翼翼的侍弄,这试图撬开一丝缝隙的尝试…一切努力,似乎都在那喷溅的鲜血和这扇无声关闭的心门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像一头困在无形牢笼中的疲惫猛兽,所有的力气都耗在了对抗自己内心的风暴和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之中。

然而,就在这沉甸甸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压垮之际,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盆薄荷。白日里被臻多宝指尖碰触过的那片叶子,在暮色晚风中轻轻摇曳了一下,叶尖似乎还凝聚着一滴小小的、未曦的水珠,反射着天际最后一点微光,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赵泓的目光在那滴微光上停留了一瞬。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泥土、草木和一丝未散尽药味的微凉空气涌入肺腑。他没有再试图走进那扇半开的门,也没有转身离去。他沉默地走到井边,打上来半桶清冽的井水。然后,他提起木桶,重新走向那几盆沉默的香草,走向那盆薄荷。

他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清水。手腕稳定,水流依旧如一道柔和的银链,均匀地洒落在薄荷根部周围的泥土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水珠溅起,湿润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他浇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这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有明确意义的事情。水滴渗入泥土,那株薄荷在微暗的光线中,叶片似乎不易察觉地舒展了一丝。

侍弄。指尖触碰泥土,水流浸润根系。生机在沉默的对抗与绝望的缝隙里,如同这庭院角落的野草,顽强而卑微地,继续着它无声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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