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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经阁三楼的光线总是比别处更为稀薄。赵泓举着油灯,沿着斑驳的木架缓缓巡视,指尖在一排排古籍书脊上掠过,荡起细微的尘埃。开封府衙的这处藏经阁,收容的多是陈旧卷宗与前朝文献,平日少有人至,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种纸张腐朽与木头霉变混合的气息,仿佛时间在此凝固成具象的颗粒,随着步履的移动而轻轻震颤。

他今日来查《太平惠民和剂局方》。

这是北宋朝廷颁布的成药标准,由于其重要性和权威性,民间流传着许多版本。然而,藏经阁所收藏的版本却被认为是最为珍贵的,据说是政和年间的初版。这个版本不仅具有历史价值,而且据说其中的纸墨之间还隐藏着一些后世刊本所没有的细节。

一桩离奇的命案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死者的体貌看起来并没有异常之处,但是当仔细检查时,却发现他的十指指甲下呈现出极其细微的螺旋状青纹。这个发现让赵泓想起了某些罕见的毒物记载,这些记载中提到了一些能够导致类似症状的毒药。

死者是城西的一名绸缎商,表面上看他是因为急病突然暴毙。但是,当赵泓进行验尸时,他在那青纹中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腥甜气味。如果不是他多年前在南疆办案时接触过类似的气味,恐怕他就会完全错过这个重要的线索。

藏经阁的书架高耸入云,阴影如倾轧下来的巨兽,将油灯的光晕压缩在一小片动荡的区域。赵泓站在“医部”分类的书架前,目光缓缓地逡巡着。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册蓝布封面的厚籍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本书抽出来,沉重的书册带出了一股更为陈腐的风,几粒尘埃在光线中狂舞,仿佛是被惊扰的幽魂。

《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的封面却有些异样。布面与纸板之间的贴合似乎过于鼓胀。赵泓指腹轻轻按压,触感坚硬,并非受潮膨起。他蹙眉,将油灯凑近,发现书脊处的糨糊有重新黏合的细小痕迹,手艺精巧,几乎与旧物无异,若非他这般常年与各种痕迹打交道的刑名老手,绝难察觉。

他回到窗边那张宽大的榉木书案前,将油灯放下。夏日午后的闷热被厚重的砖墙与满架典籍阻隔在外,阁楼内阴凉浸骨。他自怀中取出一柄薄如柳叶的匕首,刀锋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青光。这匕首跟随他多年,饮过血,也救过命。他手腕沉稳,刀锋沿着书脊边缘小心翼翼划入。阻力甚微,里面果然有夹层。

挑开粘合处,一枚折叠得极紧实的薄笺滑落出来,摊在暗红色的案几上。

那材质,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奇异的哑光。赵泓伸出两指拈起,触手滑腻而微韧,绝非寻常纸帛。他心头莫名一紧,多年的刑名生涯让他对某些物事有着近乎本能的警觉。这触感,他只在验看某些凶案现场遗留的……人皮上有过。细腻,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生命感,即使经过处理,依然保留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弹性。

这个念头让他胃里微微翻腾。他定了定神,将这人皮薄笺置于案上,又从旁取过青瓷笔洗,注入少许清水。笔洗是哥窑的珍品,釉色青碧,冰裂纹理自然天成,是臻多宝不知从何处淘换来,硬塞给他的,说是“宝剑赠英雄,美瓷配名捕”。此刻,这雅致的器物却要见证一场诡异的验证。

随后,他挽起左臂衣袖,露出小臂上几道深浅不一的旧疤。他面无表情,用匕首在臂上一划,血珠迅速渗出,滴入笔洗之中。这是他多年验毒养成的习惯,也是他身体的一个秘密——幼时误食奇毒,虽侥幸存活,血液却变得异于常人,对某些毒素既有特殊的感应,也具有一定的抗性。

血珠坠入清澈的水里,并未如常般氤氲散开,而是凝成一团,墨色浓稠,缓缓下沉,将周遭清水染出一片诡异的灰黑。赵泓眼神一凛。血遇毒则凝,色败如墨,这薄笺上果然淬有极厉害的异物,若非他先以自身带抗毒之性的血液试探,贸然以火烤或其他方法处理,恐已遭不测。那灰黑色在水中蔓延,如同有生命的活物,纠缠扭动,良久才渐渐平息,沉淀在笔洗底部,像一层不祥的底垢。

待笔洗中血色稍定,他才取过油灯,将灯焰凑近薄笺,以热气缓缓烘烤。他控制着距离,让温热的气流均匀地拂过那哑光的表面。

奇迹般地,薄笺上开始显现出影迹。先是淡褐色的线条,勾勒出山川城池的轮廓,笔法精细,显然是高手所为。接着是更细密的注记,墨色深朱,如凝血。最终,当整张薄笺受热均匀后,一幅详尽的地图与数行小字清晰地呈现出来。地图中央,是一个被朱笔圈出的地点,旁注四个刺目的小字:“臻家血案”。

赵泓的呼吸骤然停滞。“臻”这个姓氏,在他记忆里只与一人相关——那个如今在府衙库房当差,整日笑眯眯似个富家翁,却对各类古董珍玩、江湖秘辛了若指掌的臻多宝。这薄笺,这隐藏的地图,这触目惊心的“血案”二字,像一把突如其来的钥匙,似乎要开启一扇尘封已久、通往黑暗过往的门。

他立刻重新拿起那本《和剂局方》,快速翻查。书页泛黄脆弱,翻动时需格外小心。果然,在记载南方瘴疠蛊毒的相关卷篇中,他发现了更多的异样。几页关于“蛊症”的论述旁,被人用极细的墨笔添注了诸多旁批,字迹与那人皮地图上的注记颇为相似,皆是一种瘦硬有锋的宋体,透着一种冷静而执着的劲力。旁批的内容并非简单的释义,而是对原方剂的质疑、补充,甚至指出了几处看似寻常描述下可能隐藏的致命陷阱。

而最令他心惊的是,在其中一页的夹缝里,他找到了一幅手绘的蛊虫图谱,工笔精细,描绘着几种闻所未闻的怪虫:有形如蜈蚣却背生双翼的,有状若蚕宝而通体赤红如血的,还有细小如尘、聚散无形的。图谱下方,赫然钤着一方朱红的印记——宋代官药局的专印。印色沉暗,却依旧清晰可辨。

官药局的印记,为何会出现在这本官方医典的暗藏图谱上?这图谱与旁批,是官药局内部的秘录,还是有人私自添加?臻家血案又与这蛊方有何关联?无数疑问瞬间涌入赵泓脑中,交织成一团乱麻。他隐隐感到,自己似乎无意间触碰到了一个深埋多年、牵连甚广的秘密网络,而这网络的中心,很可能就是他那位看似圆滑世故的同僚挚友。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轻捷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很有特点,带着点富态人的沉实,却又被主人刻意放轻,显得有几分鬼祟,又有几分讨好。一个圆润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赵捕头,这般时辰还在用功?莫非这藏经阁里,还藏着比城南新开的羊羔酒更引人的宝贝?”

臻多宝提着个食盒,胖乎乎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他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绸衫,面料是上好的杭绸,却故意做得宽大,遮掩他日益发福的肚腩。面庞白净,未语先笑,一双眼睛眯成细缝,活脱脱一个和气生财的商贾模样,与这清冷肃穆的藏经阁格格不入。

赵泓不动声色地将人皮薄笺与医书合上,用一本空白的卷宗盖住那方青瓷笔洗,淡淡道:“查些旧案卷宗。你怎么来了?”

“见您晚膳未用,特地捎了些吃食过来。新出锅的炙羊肉,还有一壶薄酒,给您提提神。”臻多宝笑着将食盒放在案几一角,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桌上合拢的《和剂局方》,又掠过那被遮盖的笔洗边缘隐约透出的异常水色。他脸上笑容未变,眼神却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虽然极快恢复自然,但未能逃过赵泓锐利的眼睛。

赵泓并未忽略他这细微的变化。他沉吟片刻,决定单刀直入。他重新展开那张人皮地图,推向臻多宝,指向“臻家血案”四字,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多宝,此事你可知晓?”

臻多宝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像潮水从沙滩上退却,留下一种复杂的苍白。他盯着那四个字,胖胖的手指轻轻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腰间悬挂的一枚古玉。半晌,他才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数十年的光阴:“终究……还是让你看到了。”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走上前,拿起那本《和剂局方》,熟练地翻到蛊虫图谱那一页,指着官药局的钤印,“赵兄可知,这官药局,在崇宁年间,曾出过一桩丑闻?”

赵泓摇头,目光紧锁着臻多宝。他知道,接下来听到的,将是臻多宝从未向外人袒露的隐秘。

“当时官药局奉命编纂验方,集天下名医,本是为造福黎民。然而,有司药官利欲熏心,私藏前朝蛊毒秘术,暗中研究,欲借此攀附权贵,行那不轨之事。后来事败,牵连甚广,那为首的司药官在狱中畏罪自尽。”臻多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颤抖,“那司药官,便姓臻,单名一个‘珏’字。他,是我叔祖。”

阁楼内寂静无声,只有臻多宝的叙述在空气中低回。“所谓‘臻家血案’,并非外人所知的仇杀或劫掠。那是在叔祖事发后不久,一个雷雨之夜,我臻家满门十三口,上至耄耋祖父,下至襁褓婴孩,皆中奇蛊而亡,死状……惨不忍睹。官府来人查验,却只以‘突发恶疾,相互传染’为由,草草记录,以‘疫病’结案。唯有当时因在城外书院求学而迟归的父亲,侥幸躲过一劫。他回到家门,看到的已是满地狼藉和覆盖着白布的亲人……”

臻多宝抬起眼,眼中再无平日的嬉笑,只剩下深切的悲凉与刻骨的恨意:“这张图,”他指向桌上的人皮薄笺,“是我父亲耗费余生,暗中查访所得,标记的便是当年那蛊方最终藏匿或销毁之处,也可能……是仇家的踪迹。他临死前,将此秘藏于这本《局方》之中,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查明真相,洗刷家族冤屈。这人皮薄笺,据父亲说,乃是以仇人之皮,混以特制药液鞣制而成,唯遇热血之气方可显影,若用寻常火烤,只会引发其中暗藏的蛊毒,令窥探者立毙当场。”

赵泓默然。他终于明白,为何臻多宝如此精通各类偏门知识,对金石、古物、乃至许多江湖秘术了若指掌,却又甘愿蛰伏于这府衙库房之中,做一个看似庸碌的小吏。那是一种漫长的等待和蛰伏,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揭开血海深仇的真相。

“所以,你早知此书在此?”赵泓问,声音放缓了些。

“是。我入府衙,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接近这藏经阁。但我势单力薄,且此事牵涉甚大,背后恐有难以想象的势力,不敢轻举妄动。今日见你查询此书,我便心有所感,或许……是天意使然,借你之手,让这沉埋的真相重见天日。”臻多宝看向赵泓臂上那道新划的伤口,血已凝住,但伤痕狰狞。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愧疚,也有决绝。他放下医书,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赵兄,你……你又用自身验毒了?先包扎一下。”

赵泓没有拒绝。他深知臻多宝于医药之道颇有造诣,尤其他家传的伤药,效果奇佳。他伸出左臂,搁在案上。伤口不深,但皮肉外翻,血迹斑斑。

臻多宝上前,动作熟练地为他清洗伤口。他用的是另一种药水,带着清冽的香气。然后,他拔开瓷瓶的木塞,倒出些许淡绿色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敷在伤口上。药膏触体,一片清凉,瞬间压下了火辣的痛感,甚至带来一丝舒适的麻木。就在臻多宝用细白棉布仔细包扎时,他的指腹无意间擦过赵泓小臂上一道陈年的刀疤。

那道疤极深,颜色发白,扭曲如蜈蚣,从肘部一直延伸到手腕附近,记录着多年前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杀。

臻多宝的指尖在那旧疤上停留了片刻,轻轻摩擦了一下。赵泓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两人都沉默着。藏经阁内只剩下彼此细微的呼吸声,以及棉布缠绕时发出的沙沙轻响。窗外的天光彻底暗淡下去,暮色四合,阁楼内唯有油灯如豆,将两人的身影投在高高的书架上,拉长、扭曲,摇曳不定,仿佛古老的魂魄在壁上起舞。

那道旧疤,关联着一段谁也不愿轻易触及的过往。那是五年前,赵泓追缉一伙江洋大盗,身陷重围,险死还生,这道疤便是那时留下的。而当时,正是臻多宝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带着他秘制的金疮药和一股来历不明的帮手,冒死将他从乱刀下救出,拖到一家隐秘的医馆,守了三天三夜。是生死相托的援手,也是隐秘难言的痛处。那次之后,两人之间便有了一种超越寻常同僚的默契,但也隔着一层未曾捅破的迷雾——关于臻多宝的真实身份,关于他那些神秘的人脉和知识来源。

此刻,这无声的触碰,像是在重温那段过往,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未曾改变的联系。

良久,赵泓收回手臂,拉下衣袖,遮住了新旧伤痕。他目光落回案上的人皮地图与《和剂局方》,眼神已恢复一贯的冷峻,但更深处,却燃起了一簇火光。他抬起头,看向臻多宝,声音清晰而坚定:“此事,我管了。”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但你要将所知一切,毫无保留告知于我。包括……这蛊方究竟为何物,‘尸毗遗药’,又是何意?我需知全部真相,方能应对。”

臻多宝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即将踏入不可回头的深渊。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完全黑透的天空,零星灯火在远处闪烁。

“好。”他转过身,油灯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仇恨、释然、忧虑与希望交织的复杂光芒,“这‘尸毗遗药’,据我父亲留下的零星记载,乃是那蛊方中最诡谲的一种。‘尸毗’二字,取自梵语,意为‘咒术’或‘魔障’。此药非寻常毒物,而是以特定蛊虫培育,辅以秘法炼制,能……能操控人之心神,或令中者如行尸走肉,听凭摆布,或潜伏体内,经年累月后方才发作,死状极惨,且查无实据。当年我臻家满门,恐怕便是遭了此道。”

他走回案前,指着人皮地图上的坐标:“这个地方,我必须去一趟。无论是龙潭虎穴,还是修罗场,我都要闯一闯。赵兄,你……”

“我与你同去。”赵泓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但在此之前,需得周密计划。对手是精通蛊毒、且能令官府缄默的存在,绝非易与之辈。从长计议。”

他拿起那本《和剂局方》,翻到蛊虫图谱那一页,目光锐利如刀:“我们先从这官药局的钤印查起。既然源头在此,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藏经阁内,灯火摇曳。两个身影伏案低语,窗外的开封城华灯初上,夜市喧嚣隐隐传来,却仿佛与他们隔着一个世界。一场围绕诡异蛊方、家族血仇和朝堂隐秘的风暴,正随着这暗夜,悄然拉开序幕。而“尸毗遗药”这四个字,如同一声来自幽冥的咒语,预示着前路的凶险与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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