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竹林和塔铃，发出空灵悠远的轻响。
时光放慢脚步，放松了拽着俞亮手的力度，缓缓走过一座又一座石塔，目光掠过那些模糊的碑文。
这些塔下长眠的，是兰因寺一代代的高僧大德。
千百年来默默为褚嬴积德行善，为褚嬴祈愿也随时准备压上一切为褚嬴还愿，更是关于他时光和俞亮命运秘密的先行者。
时光并不害怕，一走进这里他有一种奇异的、如同归家般的安宁和亲近感，丝丝缕缕地包裹住他。
就仿佛这些沉默的英灵，是早已熟悉认可并一直默默庇护着他的长辈，如同褚嬴一般。
他忽然就明白了。
明白懒师父、芸豆师父、甚至整个兰因寺那份沉重的沉默和偶尔看似不近人情的阻拦是为了什么。
他们所承担的，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
兰因寺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个褚嬴，是一段跨越时空的承诺，是一种足以撼动命运轨迹的巨大秘密。
而俞亮，他的俞亮，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也被卷入了这深不可测的洪流之中，甚至险些为他付出生命的代价。
想到此处，时光心头最后那点愤懑也彻底消散了，浮上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们瞒着他，不过是出于过于笨拙的保护。
俞亮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敏锐地察觉到了时光情绪的变化。
他看着时光的背影，跳脱飞扬的少年，此刻肩背挺直，仿佛在这片古老的塔林中悄然完成了一次成长的洗礼。
“俞亮，”时光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哼，不跟懒师父计较。以后不给他捶背了。”
俞亮失笑，还是那个孩子气的时光。
两人并肩，朝着塔林最深处，那座匾额上刻着棋盘的七层石塔，稳步走去。
阳光透过层叠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仿佛千百年的时光都在为他们引路。
“到了。”时光停下脚步，看向最中心的塔林的匾额左下角，是带着泪痕的棋盘图案。
还以为，再看不到这泪痕了呢。时光似是想去触碰，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时光整理好情绪，一手推开虚掩的门。
换上黄色禅衣的懒师父静立长生禄位前，见时光到来，双手合十，深深一礼，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庄重。
“小主人，养空有礼了。”
时光下意识想侧身避开，却被身旁的俞亮轻轻拉住手臂，动弹不得。
他转头看向俞亮，只见对方微微摇头，目光沉静却不容置疑。
这一礼，关乎传承与因果，时光必须受下。
时光无奈，只得生生受了这声“小主人”，心里却泛起复杂滋味，轻声嘟囔。
“褚嬴认不认你们兰因寺还两说呢，瞧瞧你们背地里做的这些事。”
话虽带着埋怨，语气却已软了下来。
懒师父与俞亮对视一眼，复又垂下目光，深知这番清算是逃不掉的。
无论来自时光，还是或许终有一日会归来的褚嬴。
懒师父自袖中取出一支色泽沉郁，异香隐约的线香，递向时光。
“给他上一柱香吧。
这是第二次还愿后，仅存的一支愿香，也不知，今日还能否通心念，达彼岸。
第二次还愿偏生剩这一根，想来也是你们的缘法吧。”
时光接过那支看似平凡却重若千钧的愿香，手指触及的瞬间，仿佛感受到其内蕴藏的微弱却坚韧的愿力。
这就是能连接千年时光的桥梁吗？
他摩挲着香身，犹豫良久，最终却双手将其捧还给了懒师父。
“懒师父，您先收起来吧。”
他抬眼，目光清亮而恳切。
“能否给我三支普通的清香？我，我想单独和褚嬴说说话。”
他不敢冒险。
那模糊的还愿机制如同悬顶之剑，他怕一旦用了愿香，是否会不可控地开启什么，他，还没想好。
懒师父深深看了他一眼，未再多言。
依言换过三支普通线香，便与俞亮悄然退至塔林之外，将静谧的空间留给时光与他跨越时空的执念。
塔内，时光手持三柱清香，恭敬地在褚嬴的长生禄位前跪下。
香点燃，青烟袅袅升起，笔直而纤细，如同连接天地的丝线，在幽暗的光线中缓缓盘旋。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古老宁和的气息，也弥漫着一种无言的、沉甸甸的思念。
时光静静地望着那烟雾，望着禄位上那个刻入心底的名字。
“褚嬴，我来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怕惊扰了这缕可能在此安息的魂灵。
“俞亮那个傻子，差点又为你我做傻事了。”
他顿了顿，像是告状，又像是心疼，“你知不知道，他差点就把自己给，“还愿”出去了。”
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丝后怕的涩意。
青烟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时光吸了吸鼻子，继续喃喃低语，像是好友间久别重逢的絮叨。
“你也是。活了一千岁的人了，还这么小气。
是不是因为我没带你去骑单车，所以你回来了也不来看我？倒先让俞亮那傻子看见了。
他说你还带了别的魂体，你不会去抢亲把南梁公主带过来了吧？”
语气里带上了点熟悉的抱怨和揶揄，眼眶却悄悄红了。
“我想你，褚嬴。”
这句话，他说得无比清晰，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你走后的每一天，我都很想你。
想你接着陪我下棋，想我们一起玩跷跷板，想你追着我问还珠格格还有仙剑奇侠传的大结局，想你看着我定段……
以为再见你也许得等上一千年。”
一滴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滴在冰冷的石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痕迹。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那牌位，语气却异常坚定。
“但是如果让你回来的代价，是俞亮的命，或者是其他任何人的重大牺牲，我不愿意。
我想，你也不会同意的，对不对？
梁武帝给你留下了兰因寺。
三次还愿，还的应该是你的愿望，却被我稀里糊涂的就没了两次，只剩最后一次了。
褚嬴，俞亮既然看见了你，我想你现在一定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存在着。
还愿的代价太大。
俞亮那傻子，我舍不得，我也不希望你永远只能孤单地飘荡在无尽之地。
我还没有想好，第三次还愿，该愿什么。
等我想好了，我再来找你。你到时候可别耍赖，一千多岁的人了。”
时光俯身叩地一拜。
在他弯腰瞬间，三柱清香的烟柱缠绕交融汇聚成一股更为粗壮、凝实的烟流，笔直地冲向禄位。
在时光抬头的瞬间，再次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