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率先醒来,钻透每一寸酸痛的肌肉,侵入骨髓。我猛地吸进一口冷冽的空气,肺叶针扎般疼,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牵动着肋骨的伤处,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意识艰难地聚拢。
我没有死。
身下是冰冷粗糙的金属底板,硌得生疼。视野模糊,只能看到头顶是弧形、布满蛛网裂痕的透明穹顶,外面是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有枯枝的剪影飞快掠过。
我在移动。
剧烈的颠簸告诉我,我还在那个球形逃生舱里,但它似乎被装在了什么交通工具上,正在崎岖的地面高速行驶。
试图撑起身子,却发现手腕被冰冷的金属铐锁在身旁一个固定环上。锁链很短,只能允许极其有限的活动。
恐慌瞬间攫住心脏。
获救了?还是落入了另一批人手中?
“醒了?”
一个冷淡的、略带沙哑的年轻男声从前方的驾驶位置传来。
我猛地抬头,透过破碎的观察窗和前方面板的缝隙,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年轻男人的后脑勺和部分侧脸。线条利落,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
是林深。
悬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回落了一点,但警惕丝毫未减。他铐着我。
“这是……哪里?”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安全路线。”他答得简短,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颠簸的路况,操控着这个显然经过改装的、能容纳球形舱的奇特车辆。“高天骐没那么容易死。爆炸范围计算过,他至少有百分之四十的生还概率。墨家的追捕很快就会升级。”
高天骐可能还活着?!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
“那你为什么锁着我?”我扯动了一下手腕,金属铐环摩擦着皮肤,传来刺痛。
林深沉默了几秒,车辆碾过一个深坑,剧烈颠簸了一下。
“两个原因。”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实验报告,“第一,你的状态不稳定。‘钥匙’与你的接触时间超出安全阈值,你的基因序列正在活跃化,可能伴随不可控反应。禁锢是必要的安全措施。”
基因活跃化?不可控反应?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它们看起来并无异常,除了擦伤和污垢。
“第二,”他顿了顿,透过缝隙,我能他他他侧脸的肌肉似乎绷紧了些许,“我需要确认,你还是你。”
“什么意思?!”我的心猛地一沉。
“意识桥接器的辐射,高浓度活性基因诱导剂的暴露,还有‘钥匙’的强行链接,”他列出一个个冰冷的名词,“任何一项都可能造成不可逆的脑部损伤或人格覆盖。祖母……墨老太太在这方面,尤其喜欢留后手。”
人格覆盖?像墨玄奕那样?
我下意识地回想,记忆虽然混乱痛苦,但似乎并没有出现陌生的片段或念头。
“我还是我。”我嘶声道,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和愤怒。
“最好如此。”林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车辆猛地一个急转弯,惯性将我狠狠甩向一侧,锁链绷直,手腕传来剧痛。我闷哼一声。
窗外,荒凉的景色开始发生变化,不再是起伏的山林,而是逐渐出现了废弃的厂房、锈蚀的铁轨、被野草吞噬的路基。我们似乎驶入了一个巨大的、早已废弃的工业区。
最终,车辆在一个巨大的、如同史前巨兽残骸般的废弃火车维修车间前停下。生锈的轨道延伸进幽深的门洞,像通往某种巨兽的食道。
林深熄了火,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寒风穿过破旧厂房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他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绕到后面,打开了球形舱的舱门。冷风瞬间灌入,我冻得一个哆嗦。
他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格外瘦削。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发出幽蓝光芒的扫描仪,对着我全身扫了一遍。
扫描仪发出轻微的嘀声,绿灯亮起。
他似乎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冰冷警惕。他拿出钥匙,解开了我手腕上的铐锁。
“下来。跟上。”他言简意赅,转身就朝着那个巨大的维修车间走去。
我揉着发红的手腕,艰难地爬出球形舱。双脚落地时一阵发软,差点摔倒。肋骨的疼痛和全身的酸痛几乎让我寸步难行。
林深没有回头等我,步伐很快。
我咬紧牙关,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踉跄着跟在他身后,走进那片巨大的、阴影重重的废墟。
车间内部空旷得可怕,头顶是锈迹斑斑的巨型钢架,偶尔有冷风从破陋的屋顶吹下,扬起阵阵灰尘。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陈年腐朽物的混合气味。
林深在一个看似废弃的、布满铁锈的控制台前停下。他在上面有规律地敲击了几下。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机械声响起。地面上一块巨大的、看起来和周围水泥地毫无二致的石板,缓缓向下沉去,露出一个向下的、灯火通明的现代化阶梯通道。
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眼睛生疼。
“跟上。”林深率先走了下去。
我犹豫了一下,跟着走下阶梯。身后,石板又缓缓合拢,将外面的废墟与寒冷彻底隔绝。
阶梯之下,别有洞天。
是一个不算很大,但充满了冰冷科技感的隐蔽空间。四周是巨大的数据屏幕,上面流动着复杂的代码和监控画面(我甚至看到了外面废墟的实时监控)。中间是几个工作台,摆满了精密的仪器和拆解到一半的电子设备。空气里是仪器散热和某种特殊清洁剂的味道。
这里就是林深的“安全屋”?藏在一片工业废墟之下?
“坐。”他指了指角落一张看起来像是医疗椅的设备,旁边挂着各种监测探头和注射器。
我依言坐下,椅子冰冷的表面让我打了个寒颤。
他走过来,动作熟练地在我手臂上消毒,贴上几个生物传感器,又抽了一管血。他的手指冰凉,动作精准而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基因活跃度比预计更高。”他看着旁边屏幕上跳出的数据,眉头微蹙,“‘钥匙’的残留影响还在持续。你需要抑制剂。”
他转身从冷藏柜里取出一支蓝色的药剂,装入一个无针注射器。
“这是什么?”我有些紧张地看着那幽蓝的液体。
“暂时稳定你的基因序列,延缓‘提取’特征外显。副作用是轻微嗜睡和神经痛。”他语气平淡,将注射器压在我脖颈上。
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很快,一股细微的、如同电流窜过般的刺痛感开始在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疲惫。
“睡一会儿。数据分析需要时间。”他收回注射器,转身走向主控台,开始快速操作键盘,不再看我。
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视野里,他瘦削的背影在巨大的屏幕光晕下,显得异常孤独又坚韧。
数据屏幕上的画面快速切换。大部分是复杂的代码和结构图,我看不懂。但偶尔,会闪过一些模糊的监控片段——墨家基地爆炸后的大坑、疾驰的黑色车队、机场私人航站楼的加密航班信息……
还有一张……一张老照片的扫描件。
照片上是年轻的墨老太太和林静语,两人并肩站在一棵梨花树下,笑容灿烂。照片背面,娟秀的字迹写着:“赠静语,愿友谊永存,梦想花开。”
梦想?她们的梦想是什么?就是后来那个可怕的“涅盘”吗?
视线越来越模糊。
就在我即将陷入药物强制带来的睡眠时,主控台上,一个一直暗着的特殊频道指示灯,突然急促地闪烁起红色的光芒!
同时,一个被加密处理的、断断续续的音频信号,强行切入了一个扬声器。
“……深……少爷……听得到吗……”
是一个苍老、虚弱,却又带着一种急迫的声音!
林深操作键盘的手指猛地停顿,霍然抬头,目光锐利地盯向那个闪烁的指示灯。
“……实验室……‘遗孤’……未完全销毁……备用序列……被……被激活了……”
“……高天骐……他拿到了……最后一块拼图……”
“……小心……‘摇篮’……”
音频到这里,被一阵刺耳的干扰噪音吞没,彻底中断。
红灯熄灭。
安全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仪器散热的微弱嗡鸣,和我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林深依旧保持着那个抬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让他那双总是冷静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种极其深沉的、几乎是绝望的……恐惧。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目光越过冰冷的仪器,落在了因药物和惊吓而无法动弹、只能惊恐地看着他的我的脸上。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遗孤’……还有备份。”
“高天骐……要完成它了。”
药效彻底袭来,黑暗如同潮水,吞没了我的意识。
最后一刻,我只看到林深那双充满了前所未有恐惧的眼睛。
以及他无声蠕动的唇形,仿佛在说两个字。
——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