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飞与程德全在巡抚府书房内相对而坐。檀木书案上的青瓷茶盏升起袅袅热气，茶香氤氲间，窗外一株百年老槐的枝叶随风摇曳，将斑驳的光影投在青砖地上，恍若游动的鱼群。
“朱臬台，上一个从白衣升至臬台的杜翰用了15个月，你这才半年，前无古人啊！” 程德全突然将两封火漆信函推过案几，玳瑁扳指在纸面上叩出清脆的声响，“吏部发来的任命文书，一并发来的还有军机处的口谕，不日还有个学习考察团过来参观。”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窗棂外盘旋的麻雀都是探子。
朱云飞双手接过信笺，将吏部的任命文书放到一旁，拿起另一封，指尖触及那方猩红的军机处印鉴时，眉头骤然紧锁：“为了要‘白虎’图纸那么舍得？这已经是本月第几次军机处的口谕了。” 他打开信笺，目光在信上快速游移，忽然瞥见“吉林巡抚朱家宝协理”几个字，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程德全长叹一声，鎏金眼镜链随着他摇头的动作微微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芒：“要我说，给臬台都算是抠的，自从白虎在巴黎 - 京城拉力赛上大放异彩，各国领事馆的眼睛都盯上了。”
他端起茶盏，青瓷映着修长的手指，却迟迟未饮，茶汤表面浮着一片槐花瓣，随涟漪打转，“小日子、沙俄两国更是轮番向朝廷施压，昨日沙俄国领事甚至直接闯进了总理衙门。”
“不给又能如何，焚了图纸工厂也可以生产，总不至于他们直接搬工厂吧，咱这可是有欧洲的很多订单，搞砸了他们没法交代吧。”朱云飞犹豫了一下，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朝廷里倒不是怕了沙俄和小日子，就算是妥协也不会催得那么急，怕不是徐世昌上面那位，想用白虎扩充实力。”程德全抚了抚胡须，忽然从案底抽出一份密报，“看看这个，吉林机械局上月秘密购入三十吨无缝钢管，说是造水管……”
朱云飞扫过密报，瞳孔骤缩：“这规格……分明是枪炮管用料！”
“你倒是直爽，要不说你像我年轻时候。”程德全突然转了话头，目光变得悠远，“光绪十二年我中举那日，也曾这般锋芒毕露。可惜啊……”他摘下眼镜，用绢布缓缓擦拭，“后来才明白，在朝堂上，藏锋比露锋更难。”
“程大人，卑职敢问您的立场是……”朱云飞一拱手道。
“你这家伙，那你觉得呢？”程德全饶有意味的反问道。
“庚子之乱中，大人孤身闯入沙俄军营谈判，用身体挡住炮口，阻止射击，保全了齐齐哈尔城……”朱云飞站起身整了下衣襟，准备开始舌灿莲花。
程德全摆摆手，调笑道：“你这长篇大论的，是准备晚上在我这打秋风啊。”
“程大人见笑了，依卑职看，您哪都不站，您是黑龙江将军中唯一的汉人，不受皇族派系的待见，您也不是北洋嫡系的官员，自然融不进圈子……”朱云飞没有掩饰的说出了心中所想。
“谁的人不重要，干好手里的活，对得起这身官袍最重要。要不是白虎，他们的视线也不会注意到咱们黑龙江，”程德全的玳瑁扳指在军机处密函上划出浅痕：徐世昌如今兼着东三省总督，却把铁路交涉的烂摊子甩给老夫。他忽然压低嗓音，上月醇王爷的折子里说，要各省新军统编为三十六镇——他们扯皮到现在也才搞了几镇。
朱云飞战术目镜闪过蓝光，李雨菲的弹幕突然飘过视野：【监听消息反馈，载沣已经和皇族密谈等慈溪过世搞新内阁，职务差不多是这么分的，度支部尚书载泽、海军大臣载洵、军咨大臣载涛...爱新觉罗全家桶啊喂！】
大人是说...朱云飞佯装斟茶，手指在桌面写下满汉之争四字水痕，听说第一镇已然全换上了旗籍军官？
那倒不至于，也就堪堪过半！那些家伙斗鸡遛狗的本事却是不错，程德全冷笑，有几个汉员协统被安了个贻误军机的罪名正在接受审讯，估计用不了多久还得回去掌军。他敲了敲桌面，袁项城当年设的陆军小学，如今教材都换成了《圣谕广训》，这么搞部队战斗力是越来越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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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务上有看不懂的随时来问我，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给你参谋参谋，我那些儿子闺女的，哎，没一个成器的。”朱云飞恍然察觉到一直以来程德全的亲近，竟是把他当子侄看待。
他不禁感慨道：“看来，我这把年纪了，还是改不了这操心的毛病。”
朱云飞正色道：“程大人正值春秋鼎盛，万不可这么说。何况世抚少爷帮我在园林和城市规划上出了很多意见，现在咱齐齐哈尔的公园可都是世抚少爷在做。”他刻意提起程世抚，试图将话题引向轻松。
窗外的微风拂动树枝，发出沙沙的轻响，让原本静谧的会议室更添几分宁静。
“也多亏了你，要不然这个老二天天不着家，到处跑。”程德全抚须笑道，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忧虑，“他前日还问我，为何朱道台造的汽车能日行千里，而大清的火车却总在铁轨上打滑——”
话音未落，走廊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程德全闪电般将密报塞回案底，朱云飞则顺势起身添茶。一名小厮慌慌张张跪在门外：“大人恕罪！廊下的青花梅瓶……”
“拖下去，杖二十。”程德全的声音冷如坚冰，与方才的慈蔼判若两人。
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警惕，程德全无奈的摇摇头：“如果不是你带来的医师，我现在已经递折子告病了，这几年他们安插探子，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程德全又看向城市规划图，“现在我得守住黑龙江的这一亩三分地，看着工业区开花结果啊。”
“大人，既然朝廷催到了这个份上，图纸索性就给他们吧。您总不至于当岳飞，继续回绝下去吧。”朱云飞坐下后，端正身子，思虑片刻道。
“唔？我可是都做好硬抗的准备了，你不考虑工业区的发展了？”程德全似被朱云飞的妥协惊讶到了。
朱云飞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他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三下：“大人英明，这‘白虎’技术若落入外人之手，确实无异于养虎为患。”
他忽然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况且……”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下官收到密报，吉林方面此行带了个小日子工程师，朱大人并不知情，小鬼子伪装的很深。”
“这个朱家宝！简直……” 程德全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放下，溅出的茶水在案几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升迁、口谕、视察学习，这几方势力是一环接一环啊。”
他起身踱至窗前，月白色的官袍下摆扫过青砖地面，“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仍然决定要交出去？”他伸手轻抚窗棂，目光落在院中盛放的花朵上，“这图纸要是交出去，咱黑龙江的工业园发展可就会放缓了。”他转头看向朱云飞，叹了口气，“也许你是对的，与多方势力博弈，我又能抗得了几时？”
朱云飞忽然展颜一笑，眼角浮现出几道细纹：“大人不必忧心，这事没那么复杂，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咱低姿态的配合，总不是错吧。”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图纸，缓缓展开，“这是卑职准备的‘特别版’设计图纸，是在意大利那款参赛车基础上改的，依图打造完全没有问题，只是连续驾驶不足月余便会故障歇火。” 图纸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线路，让人看上去眼花缭乱。
程德全接过图纸细看，先是皱眉，继而抚掌大笑，笑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妙！妙！只是如果他们仅借鉴，而非直接使用，亦或者对着车身对比，又当如何……” 他的手指在图纸上滑动，“做事就要做全套。” 他忽然正色道，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不可仅仅只是胡乱给张图纸，切莫轻视了天下人。”
“大人放心，” 朱云飞拱手道，袖口露出半截墨迹未干的手稿，“所有四象汽车制造局出品的车辆都有保密措施，任何人私自拆除都会引爆暗藏的机关，腐蚀掉内部结构。”他想起孟庆宾和张成山调试自毁装置时炸飞半撇胡子的模样，嘴角微抽，“即便是故障，也是诱导式的——比如让传动轴在暴雨天自动打滑。”
“不错，思虑倒是周全，不过既然交出去，那臬台这个价开低了。” 程德全走回案前，提笔蘸墨，笔尖在砚台中轻旋，“本官这就修书一封，给你往上抬抬价码……”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政客特有的暧昧笑容，“顺带也应了朱家宝的考察请求，这事我给你再拖几日，再安排安排，就说…… 就说你们要备下欢迎仪式。” 毛笔在宣纸上挥洒，墨迹淋漓如游龙。
两人相视而笑，窗外一阵风过，槐花纷纷扬扬如雪飘落，仿佛也在这场无声的博弈中翩然起舞。一片花瓣穿过窗棂，轻轻落在案几的密函上，盖住了那个猩红的印鉴。
“程大人英明，” 朱云飞微微欠身，月白色长衫的袖口在案几上轻轻拂过，“汽车制造局观摩一事交由我即可。” 他指尖轻点茶盏，水面泛起细微涟漪，“卑职这还有一事要奏报……”
程德全搁下手中的复函，鎏金眼镜链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这位封疆大吏心头大石落定，目光甚是慈蔼：“有话但说无妨，自工业区、银行等产业发展至今，你献策革新，开办学堂，这齐齐哈尔繁荣程度都赶上京都了，你这是又有什么好点子了……”
“大人明鉴。” 朱云飞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布徐徐展开，上面用工笔勾勒着城乡结构图，“如今衙门胥吏不过三百余人，却要治理近三百万百姓，犹如以勺量海。” 他手指划过图纸上星罗棋布的村落，“若在城乡设立屯民委员会，则可……”
“且慢。” 程德全突然抬手，玳瑁扳指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可是要仿效保甲之法？光绪二十四年朝廷曾行此制，终因胥吏贪墨而废。”
朱云飞唇角微扬，轻轻抚过绢布道：“大人请看，这是全新的规制，是我改良后的。” 布上屯民点星罗分布呈网络状，“我准备以户数划定屯民委员会，3000户设一屯民委员会，每个屯民委员会设六名委员，六名网格员，分管屯民委员会者为一主任，一副主任，其余人为干事，俸银自筹。”
“自筹？经费从何而出？”程德全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疑惑道：“这岂不会更加纵容贪墨？”
程德全犹豫了一下，解释道：“这个屯民委员会和保甲之法略有不同，先说俸银，我们以每个屯民委员会为名义，成立专用银行账户，就叫社区基金吧，我们广信银行会注入第一批启动资金够短期内发放基础俸银的，然后向各个屯民委员会发布生产任务，比如成立便民服务点，售卖生活所需；承包屯内孤寡无力耕种者田亩；建立直营厂矿等，所有盈利钱款均会定期存入基金账户，预计半年内就能够自负盈亏，之后多出的钱款用于提升所在屯居的发展。”
程德全认真的思索了一下：“如何监管？这是否赋予屯民委员会过高的权力了。”
“收入的话，办公场所会设公示牌，人员俸银及收入支出每月公示，举报违规属实后重赏，且县、府、道不定期督察……”朱云飞介绍自己构思的监察机制，“支取的话，除了预留两月俸银以及每月盈利一半上缴府库，其他款项均属于屯民委员会资产，使用需要屯里三分之二以上人员参与按手印，参与者的四分之三同意方可支取。”
“可。”程德全很快发现了问题，“如果互相掩护或地方宗族串通如何。”
“设置屯民点时可对宗族进行分割，亦可空调主任……”朱云飞答复的较快，可见早已胸有成竹。“同时每十屯民委员会之上设一总书记，由县衙监管，总书记直接向府衙负责，逐级向上，我们只要保证每周调度几次道级小吏就可统领全局。”
此法甚妙，这主任……程德全对人选略有犹豫，毕竟牵扯的数量较大，他胡须微微颤动：“详细说说这选举章程。”
朱云飞眼中精光一闪道：“第一批屯民委员会主任首重品德，次重才干。选举时需有县府衙门人员监督，当选者发放特制腰牌为凭。” 他拿出一块刻有‘社区治理’的腰牌，“内嵌防伪钢印，仿造者立斩。”
他顿了顿，又将对未来的计划简单的叙述了下，“所有屯民委员会人选试用一年，年度综合考评达标可以正式录用，三年一届，主任连续三届考评优秀可以保举官身。”
“你思虑的很全，只是……推行新政用不到这么多人吧。”程德全无语的看着朱云飞，三千户就安排十二个小吏，感觉有些铺张浪费了。
“大人，政令通达只是基础，屯民委员会的作用可多的很，我们可以根据他们上报的基金余额开展帮扶济贫，商业借贷，灾年救济，能有效地减少赤贫，而且我们还可以组织修路、建房，甚至根据其所在环境建厂。”朱云飞对百姓的自主能动性还是很有信心的。
“这样……会不会脱离掌控？”程德全看到了朱云飞描绘的屯民自治组织的未来，略有担忧道。
“大人，咱们的百姓很质朴，谁对他好，都看在眼里，能吃饱喝足过好日子还造反的，那都是少数，当这少数人为了自己的私欲去破坏大多数人的生活时，他们会自发的出来反对的，况且，卑职已经有了解决方案，过几日会呈给大人，到时这些问题迎刃而解。”朱云飞信誓旦旦的保证。
看着朱云飞自信的样子，程德全陷入了沉思。
目前卑职从家族调运来大批高产良种，屯民委员会建设后也可以落实种植，”朱云飞从袖中又取出一卷绢帛，徐徐展开：“这是下官拟定的《委员会章程细则》。” 他的手指点在绢帛上，“每屯除设委员会外，还需成立三支队伍。”
“哦？” 程德全倾身向前，目光如炬。
“其一为治安所，由青壮年组成，农闲负责屯里的安全巡查，也可定期组织民兵训练，算是新军储备部队，一旦征兵或者补充兵员，可以第一时间调用；其二为生产队，由技术专员牵头，比如让善农者指导耕作技艺，让善捕鱼者组织冬季破冰捕鱼，让善腌制者组织加工贩卖往南方；其三为蒙学堂，聘本村或邻村识字者任教，教授三岁孩童识字明理，五年强制义务教育。” 朱云飞的手指在绢帛上轻轻划过，“以上俸银支出属地自理。”
程德全的指尖在案几上轻叩，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治安所可有兵器？”
“棍棒为主，就是前段时间您见过的城管棍棒。” 朱云飞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定期训练由县府组织，新军任教员……”
“妙！” 程德全突然抚掌，打断了朱云飞的话，“以屯为点，藏兵于民，你这招不错。” 他的目光扫过窗外，确认无人偷听后，压低声音道：“此事需谨慎，万不可走漏风声。”
程德全凝视他良久，突然击掌三声。侍从捧着漆盘应声而入，盘中躺着枚铜印。“即日起，准你在黑龙江推行屯民委员会建设。” 程德全将铜印重重按在朱云飞手中，看着侍从离去后又悄声说道：“对外就说是保甲之法……”
“大人放心。” 朱云飞将绢帛卷起，“下官会亲自挑选可靠之人负责此事。” 他顿了顿，“另外，关于工业区的武器生产……”
程德全突然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黑龙江堪舆图》，指着周边的几个区域道：“这些沿江位置，以及这些地方，可否安置你所说的快炮？”
朱云飞凑近细看，只见图上标注着几处城墙拐角：“大人高明，这些位置都是视野最佳之处。” 他的手指在某处一点，“不过此处还需加建一个隐蔽的弹药库。”
两人正商议间，忽听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程德全迅速将城防图收回书中，朱云飞也立即坐直了身子。
“报！” 一名戈什哈在门外单膝跪地，“吉林巡抚派人送来拜帖，说明日午时到访。”
程德全与朱云飞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了，下去吧。”
待戈什哈退下，朱云飞轻声道：“这是不请自来啊，发了照会也不等您这答复就急匆匆的赶来了。”
程德全冷笑一声：“看来有人等不及了。” 他转向朱云飞，“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大人勿忧，早已万事俱备，只是来不及准备他们的欢迎仪式了……” 朱云飞嘴角微扬，“卑职这就去制造局安排‘戏码’，保管让吉林巡抚和他的‘幕僚’们大开眼界。”
“好！” 程德全重重拍了下朱云飞的肩膀，“明日你亲自作陪，本官在二堂设宴等候。”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屯民委员会之事，莫要着急，稳步的推，他们还一时半时动不了我。”
“卑职遵命。” 朱云飞躬身行礼，“若无其他吩咐，这就去准备了。”
程德全点点头：“去吧。记住，明日之事，办漂亮些。”
朱云飞再次行礼，转身退出书房。他走在回廊上，月光透过廊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当朱云飞开着白虎驶出巡抚府时，一直坐在后排看热闹的弓琳琳调侃道：“政委演技见长啊，我都看不出你是真心流露还是演戏了。”
“程德全待我如子侄，不影响任务的前提下，我不会坑骗他。” 朱云飞摩挲着方向盘上的螺旋纹饰，“通知孟庆宾，把速射炮的生产线开起来吧。”
汽车转过正阳大街时，他从车窗望向幕色中的学堂，新栽的杨树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朱云飞嘴角微扬，指节在车辕上敲出《夜来香》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