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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咸涩的风,卷着旧金山湾特有的、混杂着煤烟与海藻的气息,扑在冯如脸上。他刚结束一场筋疲力尽的试飞,额发被汗水粘在眉骨,手指缝里还嵌着修理“冯如一号”时沾上的黑腻机油。

工棚简陋的木桌上,静静躺着一封来自遥远东方的信函,信封是厚实的西洋道林纸,封口处压着一枚陌生的火漆印,不是清廷惯用的龙纹,而是一柄古朴的剑,缠绕着某种奇异藤蔓的图案。

“东三省总督……朱云飞?”冯如眉头紧锁,低声念出信封上那行力透纸背的汉字落款,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印象里的东三省,是铁蹄与风雪之地,是报纸上日俄争锋的角斗场,何时有了这样一位总督?更令他心头一跳的,是信封左下角一行小字标注的日期——赫然是他今日成功试飞“冯如一号”的确切日子!这绝非巧合。

他带着满腹疑窦拆开信封,信纸同样考究,字迹却非毛笔,而是某种硬笔写就,字体简化:

“冯如先生台鉴:惊闻先生于己酉年冬月廿二日驾‘冯如一号’翱翔于旧金山湾,首创华人之举,壮我国魂,云飞万里之外,亦感佩莫名!今神州板荡,强邻环伺,尤以制空之权,关乎国运存续。先生大才,岂忍埋没异域?东三省虽僻处关外,然志在自强,特辟航空一业,虚席以待先生。随信奉上微薄程仪,聊表寸心,万望先生念及桑梓之情,速归故国,共襄盛举。临书翘企,立候佳音。朱云飞顿首。”

措辞恳切,气度不凡,但真正让冯如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的,是信笺中滑落的那张薄薄的纸片。

一张美华银行的本票。

上面的数字,像一道无声的霹雳,狠狠砸进他的眼底。那不是“微薄程仪”,那是一个足以买下他租住的整个街区、甚至能轻松盘下旧金山数家大型机械厂的巨额天文数字!阳光透过工棚的缝隙,斑驳地落在那串冰冷的数字上,灼烧着他的视线,冯如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工棚外海浪的喧嚣、工友们调试机器的嘈杂,瞬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

“东三省……朱云飞……”他喃喃自语,目光死死锁在那张本票上,一个从未踏足美国的华夏东北的总督,如何能对他的试飞日期了如指掌?又为何肯为一个素未谋面的“飞行痴人”掷下如此重金?是陷阱?是招揽?还是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巨大旋涡的开端?无数疑问如同太平洋深海的暗流,在他脑海中汹涌翻腾。

然而,那串数字背后所代表的、足以支撑他毕生航空梦想的庞大资源,像一块拥有魔力的磁石,牢牢吸附着他那颗因飞行而滚烫的心。旧金山冰冷的冬雨敲打着工棚的油毡顶棚,冯如站在简陋的绘图板前,目光却穿透了潮湿阴冷的空气,仿佛看到了遥远的东方,一片被冰雪覆盖却又孕育着未知生机的黑土地。

一个多月后的满洲里车站月台,冯如裹紧了身上半旧的厚呢大衣,呵出的白气瞬间在胡茬上凝成细小的冰晶。他身后,几个沉重的木箱被小心翼翼地搬运下来,里面是他视若生命的“冯如一号”散件、图纸、笔记和所有能带走的简陋工具,同行的几位助手也冻得脸色发青,眼神里却充满了对未知前程的期待与忐忑。

“冯先生,这边请!总督府的车等着呢!”一个穿着崭新灰色棉制服、帽徽是同样古朴剑藤图案的年轻人快步迎上,操着略带东北口音的官话,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冯如在美国华工身上从未见过的精干气息。

几辆电视中见过的美国富豪或知名影星乘坐的白虎·威猛已停在站外,这些线条刚硬、底盘极高的越野车,粗犷的引擎盖上喷涂着醒目的四象汽车厂图案,这才印证了冯如在美国听说的小道消息,白虎是齐齐哈尔四象汽车厂的拳头产品。

车门打开,一股暖流和淡淡的机油味扑面而来,冯如和助手们钻进车厢,厚厚的帆布车帘隔绝了车外的酷寒。

汽车引擎低沉地咆哮起来,驶离车站,一头扎进辽阔无垠的东北雪原,车窗外,是冯如从未想象过的景象,平整宽阔的黑色公路如同巨蟒,在茫茫白雪中向前方无尽延伸,巨大的载重卡车轰鸣着往来穿梭,车身上印着“四象汽车厂”、“玄武·守望者”的字样,拉载着成堆的钢锭、原木或覆盖油布的神秘货物。

远处地平线上,巨大的烟囱群如同钢铁森林般耸立,喷吐着滚滚白烟,却又与他印象中的美国工业区不同,并没有灰蒙蒙、雾蒙蒙的情况发生,蓝色的天幕下勾勒出工业怪兽般粗犷的剪影,显得异常不和谐。

更远处,隐约可见巨大的厂房轮廓,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却依然能感受到其内蕴藏的磅礴力量。

冯如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车窗上,贪婪地吸收着车外这幅巨大而陌生的工业图卷,这哪里是报纸上描述的、被日俄轮番蹂躏的贫瘠关外?这分明是一个正在隆隆运转的钢铁巨兽!一种混合着震撼、激动与强烈不安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助手们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低声惊呼。

汽车行驶了数个小时,窗外的景象愈发令人屏息,高耸的输电铁塔架设着粗大的电缆,如同巨人的脉络,将澎湃的能量输送到远方。巨大的龙门吊车在铁路支线上缓缓移动,吊装着火车车厢大小的钢构件,空气中弥漫着煤烟、融雪和金属切削液混合的复杂气息,那是工业文明独有的、充满力量感的味道。

“冯先生,前面就到工业区核心了。”副驾上的年轻人回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

车队驶入一道戒备森严、由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巨大门楼,门楣上,“五灵航空制造厂”几个巨大的钢铁铆接字在冬日的微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门禁卫兵持着造型奇特的长武器,目光锐利如鹰,仔细检查了证件才挥手放行。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当车队最终在一座庞大得如同山丘般的银灰色机库门前停稳,冯如下了车,双脚踩在坚实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

机库那两扇高达十数米的巨型电动滑轨门,正无声地向两侧缓缓退开,如同神话中巨人推开了尘封的宝库之门,冯如已经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一路走来他已经把眼睛都揉红了。

门内,光线骤然变幻,并非冯如想象中昏暗杂乱的工坊景象,顶棚上,无数排列整齐的、发出柔和白光的灯管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巨大的空间里,气流平稳,地面是光滑如镜的水磨石,几乎看不到尘埃。

然后,冯如的视线,被机库中央那个庞然巨物死死攫住,再也无法挪开半分。

一架飞机。

一架他梦中都未曾勾勒出的飞机!

它静静地停放在特制的支架上,流线型的机身覆盖着光滑如镜的银灰色金属蒙皮,在灯光下流淌着冰冷而高贵的光泽,机翼修长而充满力量感,后掠的角度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攻击性美感。机头下方,并列安装着两排黑洞洞的进气口,像蛰伏巨兽的鼻孔,一个清晰无比的“五灵·青鸟w5000”编号喷涂在机身侧面。

这根本不是冯如认知中那种用木料、帆布和钢丝绳勉强拼凑起来的飞行器!这是来自未来的钢铁之鹰!是工艺与力量完美融合的机械奇迹!相比之下,他视若珍宝的“冯如一号”,简直如同孩童蹒跚学步的简陋玩具。

“啪嗒!”

一声脆响打破了死寂,冯如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那只装着“冯如一号”缩小版精密验证模型的木盒,从他骤然失力的双臂间滑落,重重摔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精心打磨的轻木骨架、细如发丝的钢丝拉线、薄如蝉翼的蒙皮……瞬间四分五裂,散落一地狼藉。那不仅仅是一个模型的碎裂,更像是他过往引以为傲的知识体系和认知根基,在这座充满未来气息的钢铁殿堂里,被无情地碾压成了齑粉。

冯如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他脸色煞白,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极度的震惊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耳膜,咚咚作响。

“冯先生,一路辛苦。”

一个沉稳浑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冯如如同溺水的人被猛地拉回水面,浑身一颤,僵硬地转过身。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深灰色呢料立领军装、未佩戴任何繁复绶带勋章的男人正大步走来,眉宇间凝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但眼神却锐利而明亮,此刻正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目光炯炯地落在冯如身上。他肩头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花,行走间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干练气度。

来人正是朱云飞。

“您是朱……朱总督?”冯如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他看着眼前这位传说中的东三省总督,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架银光闪闪的w5000,巨大的认知落差让他脑中一片混乱,甚至忘了基本的礼节。

朱云飞仿佛没看到地上那堆模型碎片,径直走到冯如面前,宽厚的手掌重重拍在他的肩头。那一下拍得很实,带着一种近乎粗犷的真诚,驱散了冯如身上残留的些许寒意和僵硬。

“可把你盼来了!”朱云飞的声音洪亮,带着关外汉子的爽直,“路上这冰天雪地的,遭罪了吧?走,先暖和暖和!”他不由分说,揽着冯如还有些发僵的肩膀,转身就朝机库侧面的办公区走去,同时对旁边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头发和鸟巢似的家伙招呼道:“老孟,你也来!”

孟庆斌朝冯如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模型时,眼神里没有任何轻视,反而蹲到地上迅速的收集重组起来。

走进一间墙壁刷得雪白、挂着大幅复杂机械图纸、有着集中供暖的办公室,朱云飞亲自给冯如倒了杯热茶,白瓷杯里,碧绿的日照清在滚水中舒展沉浮。

“冯先生,你的信,还有你发表在《旧金山纪事报》上那几篇关于螺旋桨气动效率的演算文章,我都拜读了。”朱云飞开门见山,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冯如,“了不起!尤其是你提出的桨叶扭转角度与转速匹配的见解,非常精辟!不客气的说,你也算是当今世界飞机研发的第一梯队了。”

冯如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的僵硬感在暖意中稍稍缓解,但心中的惊涛骇浪远未平息,他张了张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窗外巨大的机库,那架w5000如同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悬在他心头。“总督大人谬赞了。只是……只是……”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最终还是指向窗外,“那……那架飞机……它……”

“哦,你说五灵·青鸟啊?”朱云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寻常工具,“那个型号是w5000,青鸟系列的,属于运输为主的一个机型,目前的载重还是小了一些,后面还有许多有待提高的地方。”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异常郑重,“冯先生,我想邀请你加入我的飞机设计团队。”

冯如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就像你看到的,实际上我们有很先进的技术,只是这些技术还不想向世界公开,但是世界飞机市场,我们是需要的,我们现在缺少你这样的研发人员,推出什么样的机型合适,如何始终领先现在的飞机一个身位,嗯,都需要你给建议。”朱云飞伸出粗壮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用力敲了敲,发出笃笃的闷响,“更要紧的是——能尽快、大量地造出来,形成规模,抢占市场!”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冯如身上:“不要怀疑我们的诚意,那些先进技术的制造原理、设计图纸你都可以看,孟工是我们的专家,有不懂的也可以问他,说白了——”朱云飞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点自嘲的意味,“我们需要你脑子里构想的那种‘落后’飞机!而且是要能像下饺子一样,从流水线上源源不断造出来的‘落后’飞机!”

落后?

冯如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直冲脑门,他看看眼前这位掌控着眼前这片科幻般工业区的总督,又想想机库里那架超越时代的w5000“青鸟”,再低头看看自己那双因常年摆弄粗糙机械而布满老茧的手。

落后?

他千里迢迢带着最先进的理念和模型归来,结果对方告诉他,需要的是“落后”的?

冯如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了一下,一丝苦涩的、自嘲的、又混合着巨大荒谬感的笑意浮现在他脸上。他放下茶杯,目光转向窗外那宏伟得令人窒息的厂房轮廓线,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万吨水压机那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咚…咚…”巨响,每一次重击都仿佛敲打在大地的心脏上,也敲打在他认知的壁垒上。

“总督大人,”冯如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那是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反而沉淀下来的空明,他指着窗外,“您要我用这里的……这万吨水压机,还有那些不知名的设备,去……去造我想象中的飞机?”他的目光扫过办公室里那些闪烁着信号灯的复杂仪器,“造那些……‘落后’的设计?”

朱云飞和孟庆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的笑意,朱云飞站起身,再次用力拍了拍冯如的肩膀,这次的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动。

“走,冯先生!纸上谈兵没用,老孟,带路!让冯先生先去了解下我们这些不知名的设备是干什么用的!”

接下来的几天,冯如如同闯入巨人国度的格列佛,在孟庆斌的亲自引领下,一头扎进了这座名为“五灵航空制造厂”的钢铁丛林深处。每一次推开厚重的隔音门,门后展现的景象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固有的认知框架上。

在巨大的总装车间,他看到了流水线——这个只在福特汽车厂有过耳闻的概念,在这里被发挥到了极致,孟庆斌还鄙视他的大惊小怪,说秦朝的老祖宗就是玩流水线的老手,在华夏,什么东西不能流水线!

宽阔的车间地面铺设着两条平行的、永不疲倦向前缓慢移动的厚重传送钢链,巨大的飞机骨架,不再是“冯如一号”那种纤细的木质桁架,而是用高强度合金钢管焊接成的坚固框架,被牢固地固定在特制的托架上,如同躺在钢铁河床上的巨鲸。

托架随着传送链的节奏,一格一格,稳定而不可阻挡地向前移动。每一个工位上方,都悬挂着清晰的工序牌和标准化的工具架。穿着统一深蓝色工装、戴着护目镜的工人守在各自的位置上,如同精密的齿轮,当一个托架移动到面前,他们便迅速、准确、沉默地开始工作。

有的用气动工具在骨架上铆接预制成型的铝制蒙皮面板,铆枪发出清脆密集的“哒哒”声;有的在安装标准化生产的机翼连接部件;有的则麻利地铺设着颜色分明的管线束,动作娴熟得如同在编织一件艺术品。没有吆喝,没有混乱,只有传送链低沉的嗡鸣、工具工作的声响和大型行吊偶尔移动时钢缆摩擦的吱嘎声,汇合成一首冰冷而高效的工业交响。

冯如站在车间高处的参观走廊上,俯视着下方这条流淌着金属与汗水的河流,他看到一架飞机的骨架,从最初的钢管框架,在流水线上移动了几十米后,逐渐被蒙皮覆盖,显露出机身的雏形,再装上机翼、尾翼……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处停滞。

这和他记忆中在美国工棚里,几个人围着半成品飞机爬上爬下、手忙脚乱、耗时数周才能完成一架的景象,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效率,这个冰冷的词汇,在这里化为了肉眼可见的洪流。

“标准化是工业的基础。”孟庆斌站在他身边,言简意赅地讲解着现场,他引着冯如来到旁边一个灯火通明的巨大库房,这里没有飞机骨架,只有一排排高耸至屋顶的金属货架,如同钢铁构筑的森林,货架上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不清的零部件。

冯如走到一个货架前,随手拿起一个铝制的翼肋,入手沉甸甸的,边缘光滑,弧度精准。他注意到上面打着一个清晰的钢印编号“Y-07-0032-A”。孟庆斌拿起旁边货架上一个一模一样的翼肋,钢印是“Y-07-0032-b”。

“A、b代表左右。”孟庆斌解释道,“所有同型号翼肋,无论生产批次,尺寸、重量、材质、强度,误差控制在0.2毫米以内。这里每一个螺丝钉、每一根操纵拉杆、每一块仪表板,都有唯一的编号和标准。装配线上不需要选配,不需要修锉,拿过来就能装,装上去就能用。”他拿起一个封装在油纸袋里的轴承,“包括这个,如果坏了就换换,同一个编号,换上就行。”

冯如摩挲着手中那冰冷、精确、毫无个性的翼肋,心中五味杂陈。他追求的是每一架飞机的“灵性”和独特优化,而这里追求的,是绝对的、冷酷的、可复制的“一致”,这是工匠精神与工业洪流最本质的碰撞。

而最让冯如感到窒息的地方,是那座被称作“风洞”的庞然大物,它深藏在一座巨大的、形如锅炉房的建筑内部。跟随孟庆斌穿过几道厚重的隔音门,一股低沉的、如同巨兽呼吸般的轰鸣声越来越清晰,震得脚下的金属网格地板都在微微颤抖。

进入核心区域,眼前豁然开朗,一个直径近十米的巨大圆形管道横亘在眼前,管道内壁光滑如镜。管道的一端,是几排如同巨型管风琴音栓般的巨大进气格栅,强劲的气流正被狂暴地吸入,另一端,则连接着功率大得令人咋舌的扇叶组,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此刻,管道中央的测试段,一架按比例缩小的双翼机模型被复杂的支架固定在气流中。模型机翼上、机身上,贴满了细小的丝线,在狂暴的人造飓风里疯狂舞动,清晰地勾勒出气流流过的轨迹。

“风速,每秒45米!”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技术员盯着仪表盘,大声报数。

“记录翼根涡流形态!”

“平尾抖振临界点!注意!”

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聚集在控制台前,盯着闪烁的示波器和高速摄影机传回的影像,大声交流着各种冯如闻所未闻的术语:“雷诺数”、“附面层分离点”、“压力分布云图”……巨大的数据如同瀑布般在墙面的显示灯牌上流淌刷新。

孟庆斌指着管道中那架在狂风中“飞行”的模型,对看得目眩神迷的冯如说:“你的‘冯如一号’,设计很大胆,但很多地方是靠经验,靠感觉,感觉会骗人,风不会。在这里,每一个弧度,每一片翼型的微小改动,都会用数据告诉你,它到底能飞多快,能拉多高,会不会失速、颤振!我们要造的‘落后’飞机,也必须在这里拿到‘准生证’!用最笨的力气,造出最可靠、最安全的翅膀!”

冯如站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看着那些在狂暴气流里疯狂舞动的丝线,看着屏幕上跳跃的、决定生死的冰冷数据,久久无言。他过去无数次在简陋工棚里凭借经验和勇气做出的修改,在这里,被还原成了赤裸裸的、可被精确测量的物理法则。

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以及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在他心中交织升腾,“孟工,你们根本不需要我的设计,我还不如那几个做测试的工作人员懂得多,但是我相信你们让我来是出于好意,我接受邀请!不管你们让我做什么!

“你是一个值得所有华夏航空专业敬仰的人,邀请你来,只是想让你走的更远。”孟庆斌似乎懒得动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

“我?”

“嗯,你……”

一周后,一间同样宽敞明亮、挂满了各种设计草图和结构分解图的办公室里,气氛却有些凝滞。

“冯先生,这个方案……恐怕不行。”孟庆斌皱着眉头,将一份冯如精心绘制的设计草案轻轻推回桌子中央。草案上是一架颇具冯如个人风格的双翼机,机翼采用了优雅的弧形翼尖,机身线条流畅,充满了设计者的匠心。

“为什么?”冯如的声音带着不解和一丝被否定的不悦,“我觉得双翼机的极限也就到这了,这种翼型升力特性优异,我计算过……”

“计算没错,”孟庆斌打断他,他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在图纸上快速圈点,“问题不在性能,在制造,你看这里,”他指着那优美的弧形翼尖,“这个结构,装配线上需要至少三个熟练工耗时半天才能校准安装,太慢!”

孟庆斌站起身,走到墙边一块巨大的绘图板前,上面钉着另一份相对简陋许多的设计图,平直的矩形机翼,方头方脑的机身,连接处都是简单的直角或大圆弧过渡,“其实用这个就差不多,比美国的要强不少了。”

他敲了敲图纸,“翼肋,全部统一规格,用标准尺寸铝板在折弯机上‘咔咔’几下就出来。蒙皮,平板或者简单弧面,下料快,铆接更快!机身框架,用标准钢管焊接,连接点全部设计成法兰盘螺栓紧固!装配线上,一个生手培训三天就能上手他那个工位!”

冯如看着自己那份充满艺术美感的设计图,又看看墙上那份方方正正、毫无“灵气”可言的方案,脸色变幻,最近他恶补了很多孟庆斌提供的飞机资料,已经开始看不懂了,为此他在补充其他大量的相关知识,不过双翼他的发言权更大,毕竟之前他一直在研究双翼飞机。

“可是……这样的飞机,性能……”冯如试图争辩。

“大哥啊,性能比美国的强就行了,”孟庆斌转过身,有些无语道:“反正咱们是外销的,我们又不需要它单挑‘青鸟’!我估摸着欧洲那边买过去就没想着空战,当前线需要一张清晰的航拍照片,或者炮兵坐标时,他们才会开着这家伙去转一圈。可靠性、可维护性、生产速度,就是它最大的性能!”

孟庆斌的话刺破了冯如心中最后一丝工匠的矜持,他沉默着,走到绘图板前,凝视着那份丑陋但高效的设计图,缓缓的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的挣扎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拿起孟庆斌放在桌上的红蓝铅笔,走到自己的设计图前,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划掉了那个优雅的弧形翼尖设计,在旁边的空白处,用直尺和圆规,开始勾勒一个平直、简单、易于折弯下料的矩形机翼轮廓。接着,他开始修改机身结构,将复杂的曲面连接,大刀阔斧地改为易于焊接和螺栓紧固的直角框架……

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那声音,像是一个旧时代的匠人,在亲手埋葬自己过往的骄傲,又像一个新时代的工程师,在钢铁的洪流中,开始重新定位自己的坐标。

孟庆斌看着冯如专注而决绝的侧影,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他无声地拉过一把椅子,坐到绘图板旁,拿起另一支铅笔,开始就具体的结构强度、材料厚度和连接方式,与冯如低声讨论起来,争论依旧存在,但目标已然一致。

五灵厂巨大的试飞场上,跑道在融雪和反复碾压下显得有些泥泞,但跑道旁,却围满了人。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们,穿着灰色军装的警卫士兵,还有朱云飞、孟庆斌等一众高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跑道起点那一抹草绿色的身影上。

那是第一架完全按照流水线标准生产出来的双翼侦察机,它被正式命名为“重明鸟·天目”。它没有w5000那种凌厉的流线型,机身方头方脑,机翼平直,涂着简单的草绿色伪装漆,像一只刚从泥土里钻出来的、朴实无华的甲虫,只有机头那台星形九缸气冷发动机,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的光泽,显示着它并非凡物。

冯如穿着崭新的皮质飞行夹克,戴着一顶同样崭新的飞行帽和风镜,他站在飞机旁,最后一遍仔细检查着操纵杆、仪表和翼面张线。这架飞机凝聚了他一个月的心血,更凝聚了他从“工匠”到“设计师”的艰难蜕变。

每一个铆钉的位置,每一根拉线的张力,都遵循着严格的工艺文件和检验标准,它身上,已经几乎找不到“冯如一号”那种个人风格的印记,只剩下流水线赋予的方正、肃杀。

“冯先生,其实你没必要自己上,我们培训了一批试飞员。”朱云飞走了过来,声音沉稳,眼神里带着期许。

“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吧。”冯如深吸了一口寒冷而清新的空气,没有多余的话语,转身,抓住机翼上的登机扶手,动作利落地翻身跨入敞开的驾驶舱。

“启动!”冯如朝地勤打了个手势。

地勤猛地扳动巨大的启动摇柄,机头那台星形发动机发出一阵短暂的咳嗽般的喘息,随即,九个气缸如同苏醒的雄狮般次第爆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哒哒哒哒……!排气管喷出淡蓝色的烟雾,整个机体都随着澎湃的动力微微震颤起来,强劲的气流吹拂着跑道旁的枯草,也吹动着冯如飞行夹克的衣领。

他熟练地检查了一遍仪表:油压正常,水温正常,转速稳定,然后,轻轻推动节流阀,发动机的咆哮声陡然增大,声浪震动着耳膜,冯如松开刹车,轻点方向舵。

草绿色的“重明鸟·天目”开始缓缓滑出停机坪,粗大的轮胎碾压在湿软的泥地上,留下清晰的车辙,它滑向主跑道,速度逐渐加快,简陋的仪表盘上,空速表指针开始稳定地向右摆动。

跑道尽头越来越近,冯如双手稳稳握住操纵杆,双脚轻点方向舵踏板,保持机头指向,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机轮碾过跑道接缝时的每一次跳动,感受到发动机传递到座椅上的强劲脉动,当速度表指针越过一个特定的刻度时,他果断地、平稳地向后拉动了操纵杆。

机头轻盈地抬起!主轮瞬间脱离了泥泞跑道的束缚!

一股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失重感包裹了冯如,透过风镜,他看到地面在视野中迅速下沉、后退,泥泞的跑道、攒动的人群、巨大的厂房轮廓,都飞快地缩小。发动机的轰鸣在空旷的天际显得格外清晰有力,强劲的气流呼呼地灌入敞开的座舱,吹拂着他的面颊,带着初春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融雪气息的凛冽。

“重明鸟·天目”如同一只挣脱了大地引力的笨拙大鸟,带着一种质朴而坚韧的力量,稳稳地冲上了灰蓝色的天空!没有之前试驾过的青鸟那种令人窒息的推背感和凌厉的爬升角,但它的姿态异常稳定,操纵响应清晰而直接。

冯如熟练地操纵着飞机进行平飞、小角度转弯,他低头看向仪表盘,高度稳定,速度稳定,他尝试着做了一次轻微的俯冲和拉起,机翼只传来轻微而规则的抖动,没有丝毫失速的迹象,这架由无数标准件拼装起来、经过风洞数据严格验证的“落后”飞机,展现出令人心安的可靠性和可预测性。

他在几百米的高度绕着巨大的飞鹰厂盘旋,俯瞰下去,那巨大的厂区如同一个精密的棋盘,总装车间的屋顶反射着天光,流水线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运转,隐约可见又有一架“重明鸟·天目”的骨架正在成型。

冯如轻轻抚摸着冰冷的仪表盘边缘,目光扫过那些严格按照图纸安装、排列整齐的开关和仪表,一丝复杂的笑意在他被风镜遮挡的嘴角边漾开,他想起了那架摔碎的“冯如一号”模型被孟庆斌小心翼翼的重新组装好摆到了大堂,想起了旧金山湾畔那个执着而孤独的飞行梦想。

落后吗?

或许吧,在青鸟那超越时代的光芒下,这架重明鸟显得如此朴实无华。

但此刻,他驾驶着它,翱翔在这片天空。

不知道这个凭借一己之力进入世界飞机制造第一梯队的科学家,在打开知识宝库后,会迸发出何种的火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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