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枭”令牌攥在掌心,那展翅欲飞的猫头鹰图案,仿佛带着某种窥破黑夜的神秘力量。父亲的血仇、苍狼秘藏、白灯笼、宫中炼丹……无数线索如同乱麻,缠绕在张睿心头,沉甸甸的,又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诱惑。
他独自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街道上,身影被拉得很长,融入两侧房屋的阴影之中。阜成门箭楼的墙面,如同在他原本看似清晰的路径上,投入了一块巨大的、布满迷雾的巨石。
王守仁是棋手,李彪也有所隐瞒,“夜枭”的目的同样莫测……所有人都似乎在利用他,指向某个更深、更黑暗的真相。
他不能慌,不能乱。必须更加谨慎,步步为营。
回到小院时,天光已微亮。他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没有惊动任何人。
屋内,妹妹张玥还在安睡,小脸恬静。看着这唯一的亲人,张睿心中翻腾的杀意和疑虑稍稍平复。无论前路如何艰险,他必须活下去,为了妹妹,也为了父亲那未曾昭雪的冤屈。
他换下夜行衣,处理好一切痕迹,如同往常一样生火做饭。
接下来的几天,张睿表现得异常安静,甚至可称得上“蛰伏”。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小院里,深居简出。白日里,他更加刻苦地修炼那本册子上的法门,引导玉片的能量洗刷经脉,锤炼体魄,揣摩搏杀技巧。他发现,在经过水门之夜和箭楼会谈的刺激后,自己对那丝气血的掌控似乎更加精微,与玉片的联系也愈发紧密,虽然力量增长缓慢,但根基却在不断夯实。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练习,开始尝试着将那些发力、运劲的技巧融入日常最细微的动作之中——走路、提水、甚至吃饭握筷,都暗合某种韵律,力求将每一分力量都运用到极致。
妹妹张玥似乎也察觉到哥哥身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变得更加安静乖巧,只是偶尔会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担忧地望着他。
侯三来过两次,送来些米粮,并告知李彪的命令依旧是“蛰伏待命”。侯三看似随意,但那双精明的眼睛每次都会在张睿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表象下看出些什么。张睿应对得滴水不漏,只字不提坠漏之事,甚至刻意让肩头伤势的“恢复速度”显得更合乎常理一些。
他知道,李彪并未完全放心。蛰伏,或许也是一种观察和考验。
其间,他也曾借口透气,远远地绕路经过“知行书院”和城南兵马司衙门附近。书院大门紧闭,一如既往的清静。兵马司那边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懒散,看不出任何经历过一场失败行动的迹象。
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王守仁那边毫无动静,仿佛水门之事从未发生。这种沉默,反而让张睿更加警惕。
他需要信息,需要跳出被动的局面。李彪和王守仁的渠道都不能完全信任,他想到了那枚“夜枭”令牌。
“遇到解决不了的‘江湖’麻烦……”——什么样的才算“江湖麻烦”?
这日午后,他趁着妹妹午睡,再次悄然出门。他没有直接去寻找令牌上的地点,而是先来到了南城瓦舍区域,那处鱼龙混杂、消息灵通之地。
他依旧扮作普通的巡街帮闲,在茶馆、赌坊外围、甚至暗娼聚集的巷口看似无聊地晃荡,耳朵却捕捉着一切可能的信息。
然而,几天过去,关于孩童失踪案的消息似乎彻底沉寂了。官面上没有任何说法,市井间也无人再敢公开谈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压了下去。只有一些零星的、关于“白家废园又闹鬼”或者“某某家孩子被送去城外亲戚家躲躲”的窃窃私语。
白灯笼组织似乎也彻底隐匿了,再无任何动作。
这种诡异的平静,让张睿感到不安。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窒息。
他也曾试图打听关于“苍狼秘藏”或者父亲“裂石枪”名号的蛛丝马迹,但无论是街头巷尾的闲汉,还是茶馆里吹牛的老人,对此都一无所知。关于父亲的一切,似乎真的被彻底抹去了,只存在于极少数人的记忆和那本冰冷的册子里。
一无所获。
黄昏时分,他怀揣着些许挫败之意,缓步走进小院。才刚转入胡同口,他便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院门似乎……被人轻轻推动过,门闩的位置有极其细微的偏移痕迹!
有人来过,而且试图不惊动里面的人!
张睿瞬间警惕起来,全身肌肉悄然绷紧,感知提升到极限。他放缓脚步,如同捕猎的猫,无声无息地靠近院门,侧耳倾听。
院内没有任何异常声响,只有妹妹偶尔翻身的细微动静。
他轻轻拨开门闩,推开一条缝隙——院内空无一人,一切如常。
但他目光扫过地面时,瞳孔微微一缩——院中青砖地上,靠近屋门的地方,多了一个不属于这里的、浅浅的泥脚印!脚印很新,沾着一种特殊的、暗红色的黏土——这种土质,在北京城内并不多见,他似乎只在……
阜成门瓮城附近见过!
是“夜枭”的人?还是……其他不速之客?
张睿的心提了起来。他轻轻掩上门,快速检查了屋内屋外,确认没有埋伏,妹妹也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那个脚印,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他的藏身之处,并不安全了。
对方是警告?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深夜,待妹妹熟睡后,张睿取出了那枚“夜枭”令牌。令牌触手冰凉,上面的猫头鹰图案在油灯下显得有些诡异。
“遇到解决不了的‘江湖’麻烦……”
他现在遇到的,算不算“麻烦”?
他决定冒险一试。
根据令牌上那个“影”字和猫头鹰的图案,结合那日“夜枭”透露出的信息风格,他推测这个组织可能与情报、暗杀、或者某种见不得光的交易有关。这类组织通常会有固定的联络点,可能伪装成某种常见的店铺。
北京城内,有哪些地方可能符合?赌场?妓院?当铺?或者……棺材铺、义庄?
他将目标锁定在南城几个鱼龙混杂的区域,尤其是那些历史悠久、背景暧昧的老字号店铺。
次日,他再次出门,开始了更加危险的查探。
他先后去了几家有名的地下赌坊和后巷暗门子,借口找人或者闲逛,暗中观察是否有与令牌相关的标记或暗号,结果一无所获,反而差点被当成肥羊盯上。
他又将目光投向了几家看起来颇为古旧、生意却不差的当铺。当铺三教九流汇聚,本就是信息集散地,也常做些灰色交易。他假意典当一件不值钱的旧玉饰,趁机观察当铺内部的布置和人员,依旧没有发现。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险却在不断增加。他感觉似乎有若有若无的目光在暗中注视着自己,但每次警惕地回头,却又找不到来源。
是错觉?还是真的被盯上了?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如一层薄纱般慵懒地洒在大地上。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身体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带着满身的疲惫,眉宇间还隐隐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脚下的路是一条极为偏僻的小巷,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那是焚烧过的纸钱残留的独特焦糊气息,混杂着香烛燃烧后散发出来的浓郁檀香味道,两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又沉闷的氛围。
他缓缓地走着,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历史的尘埃之上。目光所及之处,斑驳的墙壁爬满了青苔与岁月的痕迹,偶尔有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脚边。就在这条幽深小巷的尽头,有一家名为“陈氏香烛纸马铺”的老店。木质的门框已经有些褪色变形,门板上的油漆剥落了不少,露出底下暗沉的原色。店铺不大,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品——成捆的色彩斑斓的纸张、造型各异的精美纸扎人马牲畜、还有那一排排整齐码放的线香和红烛;除此之外,它还兼顾售卖一些简单的棺材以及素净淡雅的寿衣,这些物品静静地陈列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终结与轮回。
店铺门面不大,光线昏暗,一个干瘦的老掌柜正戴着老花镜,就着油灯埋头扎着纸人,手指灵活得不像老人。店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檀香和纸张霉变混合的味道。
张睿本欲直接走过,但目光扫过店铺招牌时,心中微微一动。
提及“陈氏”,其中“陈”字发音同于“尘”,而“尘”又隐隐与“影”存在着某种若有若无的联系。更何况,那用以沟通阴阳两界的香烛纸马,本就与幽谧的“夜”、朦胧的“影”紧密相连。
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老掌柜头也没抬,声音干涩:“买什么?纸钱香烛,寿衣棺木,应有尽有。”
张睿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快速扫过店内。店铺很深,靠墙堆满了各种纸扎祭品,白的黄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几分阴森。最里面似乎还有个小门,挂着深色的布帘。
他走到柜台前,沉吟片刻,将那块“夜枭”令牌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老掌柜扎纸人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老花镜后的眼睛眯成两条缝,目光落在令牌上,停留了足足三息。然后,他又低下头,继续扎纸人,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客人走错地方了。小店只卖阳间人用的,不管阴间事。”
张睿的心沉了下去。找错了?
就在他准备收起令牌离开时,老掌柜却又仿佛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除非是‘夜猫子’丢了东西,要找‘影子’帮忙认领……”
夜猫子影子!
暗号!
张睿精神一振,立刻按捺住激动,沉声道:“并非丢东西,只是想问问路,认个门。”
老掌柜再次停下动作,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年轻却带着风霜之色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他看似普通却站姿沉稳的身形。
“问路可以,规矩懂吗?”老掌柜慢悠悠地问。
“初来乍到,还请掌柜指点。”张睿谨慎回答。
“一问一答,明码标价。消息有价,因果自负。”老掌柜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三个问题。一个问题,这个数。”他比画了一个不小的银钱数目。
张睿微微皱眉,他身上的钱并不多。
“若是……暂时囊中羞涩呢?”
老掌柜嗤笑一声:“那就用等值的消息来换。或者……接活抵债。”
接活,张睿心中一凛。这果然不是单纯的问路地方。
他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了一小块碎银——这几乎是侯三最近给的所有活动经费了——放在柜台上:“先问一个。”
老掌柜瞥了银子一眼,没有说话,说道:“问。”
张睿压低了声音:“我想知道,前几天夜里,东便门水门下,后来出现、抢走‘货物’的那批人的来历。”
老掌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那批人……来路很杂,不是一家的人。有北边来的‘皮草客’,手脚麻利,像是军中退下来的杀才;也有几个路子很野的‘水鬼’,像是南边漕帮过来的;领头的几个……味道不对,像是从‘丹鼎’里熏出来的,滑不溜手,没看清跟脚。”
皮草客(北边来的)、军中退下来的、漕帮水鬼、还有领头的像是从“丹鼎”里出来的……信息零碎,却印证了那晚所见的不寻常!这批人果然是临时凑起来的杂牌军,但目的明确,计划周密!
“丹鼎”...这个说法,再次指向了炼丹之事!
“就这些?”张睿追问。
“一个问题的价码,就这些。”老掌柜闭上嘴,不再多言。
张睿无奈。这些信息有用,但还不够。他需要更具体的指向。
他摸了摸身上,实在拿不出更多银钱。用消息换银他有什么消息可以交换?父亲的事?玉片的秘密?绝不可能。
那就只剩下……接活?
他看向老掌柜:“接活……是什么活?”
老掌柜耷拉着眼皮:“那得看‘上面’有什么吩咐。都是刀头舔血的勾当,刺探、护卫、送货、甚至……清理门户。怎么了,小子,想试试?”
张睿心中快速权衡。接活意味着深入“夜枭”组织,风险极大,但或许也是获取更多信息和资源的途径。
“有没有……最近能做的,就在京城内的?”他试探道。
老掌柜似乎早有准备,从柜台下摸出一张折叠的小纸条,推到张睿面前:“城南永定河码头,‘丰裕’粮栈。明晚子时,库房丙区。有人会运点‘特别’的粮食进去。你的话是盯着,看清接货的是谁,记住长相特征,回来告诉我。就这么简单。酬金够你问两个问题了。”
盯梢?听起来似乎不难。但“特别”的粮食?在这种时候,与粮食挂钩的,恐怕绝非寻常。
去,还是不去?
张睿看着那张薄薄的纸条,仿佛有千斤重。
他知道,一旦接下来,就真的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伸出手,接过了纸条。
“好。”
老掌柜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张睿收起纸条,转身走出这间弥漫着香烛和神秘气息的店铺。
刚走出巷口,融入街上的人流,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猛地回头,只见街角人流熙攘,并无异常。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是“夜枭”的人在监视他?还是……另有其人?
他握紧了袖中的匕首和那枚令牌,深吸一口气,向着小院方向快步走去。
无论前路如何,他已做出了选择。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香烛铺那深色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站到老掌柜身边,望着张睿远去的方向。
赫然是那个曾在箭楼现身的、“夜枭”组织的神秘人!
“怎么样?”老掌柜低声问道,语气恭敬了不少。
“饵已经撒下去了。”神秘人“夜枭”声音依旧沙哑,“就看这条小鱼,能闻到多少腥味,又能……搅起多大的浪了。”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层层屋舍,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只是……让他去碰‘丰裕’粮栈,会不会太冒险了?那背后可是……”老掌柜有些担忧。
“风险与机遇并存。”“夜枭”淡淡道,“不把他逼到绝境,怎么看清他真正的成色?又怎么……让他背后的那些人,露出马脚呢?”
老掌柜默然不语。
“夜枭”转身,重新融入店铺的阴影之中,只留下一句低语:
“看好他。必要时……推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