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的血腥气尚未散尽,虫豸已被吸引,开始在那几具逐渐冰冷的尸体上聚集,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张睿面无表情地将老锦衣卫赵振的遗体拖到一旁,用碎石和树枝简单遮掩了一下。他能做的仅止于此,入土为安在此刻是一种奢望。做完这一切,他目光转向那个仍瘫坐在地、兀自啜泣的少年——朱寿。
“起来。”张睿的声音冷硬,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刚才那场血腥杀戮与他无关,“想活命,就收起你的眼泪。在这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朱寿被他一喝,吓得一个激灵,哭声硬生生噎在喉咙里。他怯生生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冰冷煞气、手段狠厉却救了他性命的青年,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却又隐隐生出一丝依赖。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腿软和身上的伤痛,踉跄了一下。
张睿皱了皱眉,伸手一把将他拽起,动作算不上温柔。“能走吗?”
朱寿咬着嘴唇,努力站直,点了点头,又小声补充:“……就是……有点疼……”
张睿敛去言语,双眸如电般锐利地环顾周遭,精准辨识着方位。房山坐落于京城西南之隅,此刻众人正置身西山蜿蜒的余脉之中。若要奔赴京城,当务之急是朝东穿越重重山峦,继而寻得通往都城的官道。
“跟上。”他言简意赅,选定一个方向,当先走去。步伐并不快,显然顾及了朱寿的状况。
朱寿不敢怠慢,忍着身上的疼痛,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在后,时不时因为踩到碎石或绊到树根而趔趄一下,显得十分狼狈。他那身粗布衣裳早已被荆棘划破多处,露出里面的皮肉伤。
一路上,张睿沉默寡言,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感知周围环境上。实力提升后,他的听觉和视觉异常敏锐,山林间的风吹草动、鸟兽惊飞,都可能是危险的征兆。他必须确保“影社”没有后续的追杀队伍。
同时,他脑中飞速运转,整合着目前所知的一切信息。
妹妹张玥,三天前在房山官道为救这个朱寿而被人贩子掳走。人贩子……这在那条连通山西、京畿的官道上并不稀奇。乱世之下,拍花拐卖、掠卖人口乃是常事。但通常,这些人贩子都有固定的销赃渠道,或卖入大户为奴为婢,或卖入秦楼楚馆,甚至更黑暗的地方。三天时间,足够他们将人转运出去了。查找难度极大。
“影社”,一个神秘杀手组织,其背后竟牵扯到宫内大太监和边镇将领贪墨军饷、勾结鞑靼的泼天阴谋。他们追杀朱寿主仆,是为了灭口。而妹妹,很可能被误认为是同伙或重要知情人而遭波及。这个组织的势力看来极大,手眼通天,京师恐怕更是其经营的重点区域,此行前往京城,无异于闯入龙潭虎穴。
朱寿,是一位身世成谜的少年。有一名昔日的锦衣卫缇骑不惜以命相护,更有神秘组织“影社”派遣精锐之力欲将其彻底诛杀,可见其来历绝非普通。他所用的名号“朱寿”,经张睿反复梳理正德年间的史册与皇族宗谱后发现,并无对应之人——显而易见是个假托之名。然而,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又因何沦落到这般境地?他对那场隐秘的阴谋究竟知晓几分?
苍狼隐秘之藏、父亲未雪的血海深仇、那把宛如承载特殊寓意的狼首短刃……凡此种种,究竟同当下这桩朝堂之上的权谋诡计,存在着怎样的隐秘关联?
思绪纷乱如麻,每一根线头都指向巨大的危险和未知。但张睿的眼神却愈发坚定。无论前路如何艰险,京城,他是去定了!为了妹妹,也为了揭开这重重迷雾。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亮起,林间弥漫起晨雾。
朱寿体力似乎有些不支,呼吸愈发粗重,脚步也越来越慢。
张睿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少年脸色苍白,额头满是虚汗,嘴唇干裂。
“歇一刻钟。”张睿找了一处相对干燥的背风处,从怀中取出那个从地下溶洞皮囊里找到的密封铜盒,打开,里面是乌黑的油膏。他又取出打火石,熟练地搜集了一些干燥的苔藓和枯枝,很快生起了一小堆篝火。
火光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也带来了一丝安全感。
朱寿蜷缩在火堆旁,好奇地看着张睿的动作,尤其是当他拿出烤好的鳗鱼时,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张睿撕下一大半鱼肉,递给他。
朱寿愣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低声道:“……谢谢……大哥。”他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饿极了也顾不得什么礼仪。
张睿自己也吃着鱼,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周围的树林。
“那个……大哥……”朱寿吃完鱼,似乎恢复了些力气,胆子也稍大了些,小声问道,“我们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张睿。”张睿淡淡道。
“张大哥……”朱寿念了一遍,又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张大哥,你……你的武功好厉害……比我见过的所有侍卫……都厉害!你也是锦衣卫吗?还是东厂的高手?”
张睿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赵振说,‘影社’追杀你们,是因为他听到了关于宫里大珰和边镇勾结的秘密。你知道具体是什么吗?”
朱寿闻言,脸上闪过一抹愤恨和恐惧交织的神色,他摇了摇头:“赵师傅……那天晚上回来就很慌张,只跟我说听到了天大的事情,惹了杀身之祸,必须立刻离开京城躲起来……具体的,他没来得及细说,那些人……那些人就追来了……”
他顿了顿,眼中露出悲伤:“这一路上,赵师傅只拼命护着我逃,什么都不肯多说……他说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张睿默然。赵振的做法是对的,以朱寿这稚嫩的样子,知道真相恐怕反而更容易露出马脚。。
“那你总该知道,你们原本打算去哪里?或者,京城里还有谁能信任?”张睿换了个问题。赵振临死前提到的“北镇抚司王千户”或许是个线索,但他需要更多信息。
朱寿努力想了想,再次摇头:“赵师傅只说……先离开京城避风头,往西走,越远越好……没说过具体去哪。信任的人……”他脸上露出迷茫和一丝苦涩,“赵师傅说……现在谁都不能轻易相信……”
看来从朱寿这里,暂时得不到太多关于阴谋核心的信息。他的价值,或许更在于他的身份本身,以及他作为“影社”必须灭口的目标,这本身就证明了那个秘密的重要性。
休息完毕,熄灭火堆,仔细掩盖痕迹后,两人继续赶路。
临近中午时分,他们终于走出了山区,远远看到了那条略显崎岖的通往京师的官道。道上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有推着独轮车的小贩,有挑着担子的货郎,也有零星骑马赶路的人,更多的是步履蹒跚的难民流民。
越靠近京城,气氛似乎越发微妙。沿途时常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兵丁设卡盘查,虽然看起来松懈,但眼神却不断扫视着过往人众,尤其是在那些青壮年男子和看起来像是流民的人身上停留更久。
张睿心中警惕,低声对朱寿道:“低头,跟紧我,不要乱看,不要说话。”
朱寿紧张地点点头,学着张睿的样子,微微佝偻着背,混在行人之中。
很快,他们接近了一处设在路边的卡哨。几名穿着鸳鸯战袄、懒洋洋的京营兵丁拄着长枪,一个像是小旗官的人坐在板凳上喝茶。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兵丁拦住了他们,目光在张睿精悍的身材和冷峻的面容上扫过,又看了看他身后低着头、衣衫破烂的朱寿。
“回军爷,”张睿刻意放低了声调,佯装成流民的模样,“是来投亲的。只因家中突遇灾祸,此番带着弟弟前往京城,盼能寻条生路。”
那兵丁上下打量着他们,尤其多看了朱寿几眼:“投亲?京城哪家啊?有路引吗?”
“路引……兵荒马乱的,遗失了。”张睿露出为难的神色,同时暗中将一小块约莫一两的碎银子塞到那兵丁手中,“军爷行个方便,实在是没办法了……”
那兵丁掂量了一下银子,脸色稍黑,但目光还是带着审视。最近上头风声紧,尤其是对年轻面生的男子盘查得格外严些。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吆喝声:“闪开!快闪开!”
只见三四骑快马旋风般冲来,马上骑士穿着黑色的劲装,外罩斗篷,风尘仆仆,却掩不住一股精干凶悍之气。他们毫不停留地冲过卡哨,甚至撞翻了一个货郎的担子,扬长而去,留下身后一片惊呼和咒骂。
“妈的!又是这帮爷……”那收了好处的兵丁低声骂了一句,似乎对那帮人的横行早已见怪不怪。
张睿的瞳孔却在那一瞬间微微收缩!
虽然距离稍远,速度快,但他看得分明——那几名骑士的斗篷内侧,隐约绣着一个熟悉的标记,与他怀中那面“影社”令牌上的图案极其相似!
我是“影社”的人!他们如此急匆匆地赶往京城方向,是为了什么?汇报西山追杀失败的消息?还是另有紧急任务?
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京城的局势可能更加复杂危险。
那小旗官也被马蹄声惊动,站起身看了一眼远去的烟尘,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反而对盘查张睿的兵丁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两个穷酸流民,有什么好查的,赶紧放过去,别堵着路!”
那兵丁得了指令,又收了钱,便不再为难,不耐烦地驱赶道:“快走!”
张睿暗松一口气,拉了一把朱寿,连忙低头穿过卡哨,混入前行的人流之中。
走出很远,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个卡哨,朱寿才心有余悸地小声问:“张大哥……刚才那些骑马的是……”
“噤声!”张睿低喝打断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
前方官道旁,出现了一个简陋的茶棚,供行人歇脚。此刻茶棚里外都坐着不少人。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茶棚外拴着的那几匹马——正是刚才疾驰而过的那几匹!“影社”的人,竟然在这里停下了!
他们似乎并不急于进城了,反而坐在茶棚里,看似在喝茶休息,目光却如同鹰隼般,不断地、极其隐蔽地扫视着官道上来往的每一个人!
张睿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他们不是在赶路,他们是在这里等人!或者说,是在这里——设卡监视!
难道……他们的目标……
张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朱寿。
难道“影社”在西山失利后,迅速判断出他们可能会前往京城,于是派人抢先一步,在这进入京畿的要道上布下了眼线?!
就在此时,茶棚里,一名看似头领的“影社”骑士似乎注意到了人群中身材挺拔、气质冷峻的张睿,以及他身边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少年。
那人的目光,带着一丝审视和疑惑,牢牢地锁定了他们两人。
张睿暗叫不好,一把拉住朱寿的手腕,低声道:“低头,别看他们,自然点往前走……”
但似乎已经晚了。
茶棚里,那名“影社”头领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对着身边的同伴,朝张睿和朱寿的方向,微微努了努嘴。
两名黑衣骑士立刻站起身,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目光冰冷,不紧不慢地走出了茶棚,径直朝着张睿和朱寿的方向走来!
官道上的行人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下意识地避开这两个煞神,留下一条无形的通道。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卡哨),官道开阔,无处可躲!
张睿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体内气血暗自奔腾。他飞快地扫视四周,寻找着任何可能脱身的路径。
“张……张大哥……”朱寿也感觉到了迫近的危险,声音带着哭腔,手腕被张睿攥得生疼。
两名“影社”骑士越走越近,脸上已经露出了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后方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宏大、更加整齐、伴随着沉重车轮声的马蹄轰鸣!
一支庞大的车队,正浩浩荡荡地向西而来,朝着京城方向驶来!
队伍前方是数十名盔甲明亮、打着旗号的精锐骑兵开道,中间是数辆装饰华贵、有着明显官家标识的马车,周围还有大批步行的护卫、仆从。旌旗招展,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杨”字!
看这仪仗和气势,绝对是朝中顶尖的重臣车队!
这支车队的突然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那两名逼近的“影社”骑士,他们的动作也不由微微一滞,皱眉看向那支规模庞大的车队。
机会!
张睿眼中精光一闪,毫不迟疑,猛地一拉朱寿,低喝一声:“走!”
两人瞬间钻入因车队到来而有些混乱拥挤的人群之中,借着行人和货架的遮挡,飞快地向着官道旁的田野岔路奔去!
“站住!”那两名“影社”骑士反应过来,厉声喝道,想要追赶,却被汹涌的人流和庞大的车队队伍挡了个严严实实!
茶棚里的头领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地看着张睿和朱寿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那支恰好挡住去路的华丽车队,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愤怒,却终究没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朝廷重臣的车队前公然动武追杀。
他狠狠地一拳砸在茶棚的木柱上。
张睿拉着朱寿,在田野小路上发足狂奔,丝毫不敢停留。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如同毒蛇般冰冷的视线,以及那支庞大车队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京城已遥遥在望,但那巨大的城门,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充满了无尽的杀机和谜团。
“影社”的眼线竟然已经布到了京畿路口,朝廷重臣的车队恰巧成为暂时的护身符……这京城的水,到底有多深?
而他和身边这个身份神秘的少年,能否在这龙潭虎穴中,找到一线生机?